程少商(6)
马车上,袁慎眼睁睁看着谢袅冷着张俏脸将怀中的小食吃了个干净,糯米团子比较粘牙,她嘴巴紧闭赌气似的嚼啊嚼,好不容易咽下去,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光顾这家生意了。
“谢娘子喜食甜食?”
谢袅掀起车帷判断了下大致方位,敷衍了他个尚可:“停车。”
袁慎跟着她下车,发现马车停在了一处酒肆前:“这么晚了,这酒肆都打烊了,你还来此做甚?明日再来吧。”
“我到地儿了,这是我新盘下的铺子。上一任老板经营不善倒闭了,低价转让给了我,过些时日开张。”谢袅双手摸上门锁,不用钥匙,一瞬开锁,她推开门,点好蜡烛,昏暗的烛火幽幽映着这方小天地。
酒肆的店面不大,菜谱就挂在墙上,可上面只有酒,没有菜。
桑落、新丰、茱萸、欢伯、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般若、流霞。十二盏酒,一盏百两。
扫了眼标价的袁慎倒吸了口凉气:“我大抵知道这酒肆是如何倒闭的了。”
谢袅随意找了处空桌,掸了掸凳子坐下:“你想错了。你现在看到的这菜谱是我新拟的,与上任老板没有任何关系。”
袁慎惊愕地扇子都顿住好一会儿,十成十的不理解:“你这是开门做生意吗?你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不,明抢都抢不到这么多钱。”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人买呢?”谢袅语笑嫣嫣,没有半分生气,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扣,“我谢袅要做的生意可从不怕没人买单。”
“天色已晚,袁公子还是早些回府的好。我这小酒肆还没收拾好,就不留客了。”袁慎确实不好再留,只得告辞离开。
马车声渐远。谢袅的狐裘微微抖了一抖,她轻轻一挥手,酒肆的门在瞬间合上了。
酒肆后院,谢袅躺在一棵矮树之上,透过树叶缝隙,仰头看着月光下的石榴发簪。她将发簪转了转,六颗红宝石似的石榴籽一明一暗地闪着光。
“世间再无程少商。谢袅,只是谢袅,只会是暗河的谢观音……”
第二日,谢袅出门添置酒坛酒壶酒盏等器具,租了辆驴车装货,自己拿了条柳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飘飘抽着,对身后几个鬼鬼祟祟跟着的身影视而不见。
“门外的客人,本店尚未开张,恕不接客,若要买酒的话还请去别家买酒吧。”谢袅坐在酒肆前磕着瓜子,一点儿没有要打扫铺面的意思。
两个被识破的少年郎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你一推我一搡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女娘,这会儿三个人都老实了。
谢袅不紧不慢地将瓜子皮拢好聚成一小堆,目光掠过门外一霎,抬眼淡笑道:“若是实在想买酒,预定的话也行。到时候本店可以免费提供上门送货服务。”
和谢袅一样大的少年郎急吼吼开口:“我们预定。”
谢袅细眉微微挑起:“一坛一百两,定金五十两。客人,确定要预定吗?”
三个人都被价格震惊住了,那小女娘怔愣片刻之后稍稍抬头看了谢袅一眼,然后又怔了许久。那眼神逐渐裹挟上浓浓的愧疚,看得谢袅忍不住舔了舔上颚的尖牙。
她点了点桌子,又提声问了一遍:“客人,预定吗?”
少年郎回过神来,苦着脸扒拉自己的荷包,另一生得高大些的敲了下他的手,悄声道:“别扒拉了,今天就是把我们仨都卖了也买不起。”
谢袅笑容不变地看着他们。
那小女娘见状怯怯出声道:“嫋嫋,我们是来……”
“这位女公子,我们并不熟稔,叫我谢老板就好。”谢袅收回公式化笑容,心情颇有多云转阴的架势。
“那谢老板能听我们讲个故事吗?”识趣的程颂将三人钱袋一齐呈上,“不白听,给钱。”
将钱袋一一打开点了点钱,谢袅颔首:“一盏茶时间。”
程少宫摩拳擦掌,正要从出生那时讲起,被程颂一把捂住嘴:“让你来讲那还了得,我来。”
一盏茶时间,程颂把握得刚好,简略说了前因后果,重点突出了程家人多年来对她的挂念与担心。
“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谢袅一字一顿,微笑道,“可我上次见那程娘子的大母,身体倒是康健得很哪。”
“嫋嫋……”
谢袅一个眼神扫过去,程少宫立马改口:“谢老板,阿母在战场上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径直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塌上卧了十日,眼睛都险些哭瞎了……”
谢袅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也懒得再纠正他:“时间到,这故事里的人物如何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再听。”
程少宫忿忿还想再说,被程颂止住。谢袅撑着下巴,倒是笑眯眯地看着腼腆文弱的程姎:“程三娘子,不知平日里可喜欢看话本啊?”
程姎斟酌着开口:“阿母看管得严,不曾看过多少。”
谢袅点点头:“我这个人呢,看完话本子就喜欢找个人说道说道自己的见解,你们刚刚讲的故事也令我颇生感慨啊。”
“什么感慨?”
“程将军与他夫人,不是死了,不是消失了,不是没有办法,就只是,抛弃女儿了而已嘛。”谢袅将瓜子皮一下子尽数推下地,“这难道是什么很难承认的事情吗?分明是事实嘛。程家都抛弃程四娘子,让她在乡下庄子自生自灭了,程四娘子若是运气好活了下来,又为什么要回去?若是运气不好死在哪处荒郊了,依我看啊,也比回去受磋磨受气的好。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啊?”
三人讷讷无言,只听得门外的驴呦呦叫唤着。
谢袅抿了一口茶水,低头拨弄着算盘:“好了,故事讲完了,我要说的话也说完了,你们该走了。”
三人悻悻离去,程姎临走前眼圈红红的,抬手抹着泪。直到门外的另一道身影也离去,谢袅才摩挲起自己的手来,欣赏着自己白嫩的手,就像是欣赏心仪的工艺品。
“还算识相,再不走,就留下来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