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朕的家没了
那日,大木突然说,想烤点野味。
我说,好。
训练了这么久,等我亲自去猎下天上飞的最高的大雁。
他听了我的话,只是露出一个笑,嘴边的胡须也轻轻抖着,那是一个极温柔的笑,像是草原上明亮的光。
我让大木在帐中等着,自己一路追着雁群,从广阔的草原策马追到风沙肆虐的偏僻边塞。
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挽弓搭箭,刹那间长箭破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大雁随之坠落。
我轻轻勾勾嘴角,策马到坠落处,俯身拾起大雁,心想:可惜了,沾上这么多沙子,回去大木有的忙活了。
我策马回身,马儿的蹄子踩在沙子中,带起一片模糊的沙尘。我向四处看看,看见遥远天上挂着的太阳,像是一个金轮。
阳光照在满地黄沙上,晃出明亮的光。
更远处的金黄的沙尘几乎与天接壤,挨得极近,似乎只要一路向那个方向而去,就能到天上瞧瞧。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大概就是边塞特有的肃杀风光吧?
马儿载着我一路返回,我边看风景边与系统聊天:“你这游戏布景也太逼真了吧?”
【当然,都是精心设计的】
系统的声音还是那么机械,回答也很官方。
“那,这大雁的滋味也会那么逼真?”望向猎到的大雁,我再度发问。
【不只是大雁等吃的方面,别的也是,比如有人死亡,我们会精心设计,给您提供最真实的触感】
我只点点头,并没将系统的话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眼前出现依稀的绿色,远处隐约有了白色帐篷的影子。
我进入草原。
————————
可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只大手猛地紧紧揪住我跳动的心脏,心口泛起绞痛,像翻涌的浪头撞向四肢百骸。
在剧痛间,我猛拉缰绳,马儿的速度缓下来,我得以喘息。
头靠在马的脑袋上,我侧首望向天空。
太阳的身边竟笼上一层阴云,隐约有盖天蔽日之势,也遮住了撒向大地的万丈光芒。
我呜咽一声,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就像是不远处与我命运关联,为我遮风挡雨的某处岛屿,刹那间轰然倒塌。
疼痛稍稍减去,我直起身,环顾四周,觉得十分蹊跷。
平日里的女子特别多,到处特别热闹,来来往往,今日竟如此冷清,人烟稀少得可怜。
心里有种猜想,我赶忙摇头,想把它摇出脑海,真是晦气。
但还是生出几分谨慎,我拉着缰绳,马儿慢慢走着,它全然不知此刻背上人的万千思绪。
我按着记忆里的路线,一点点地拐着,发现随着我离家越来越近,路边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少。
已经能看见父亲帐上飞舞的旗帜了,不远处就是家。
现在在一个拐角,没什么人,马儿刚要迈蹄,却有一个裹着破烂衣服,只能从身形勉强看出是女子的人,从旁边的帐篷跌跌撞撞地挡在我的马前,身后拖着一道血痕。
我急忙勒马,万幸没踩到人。
我下马,想要查看一下这个人的情况,我的手还没伸过去,这人却已紧紧揪住我的衣袖。
我瞳孔骤缩!
手上全是血!
这个人似乎恢复了些气力,抬头看向我,看清她的模样后,我再度惊住了。
怎么是棉姐?!
“棉姐?!你怎么……出什么事了?!”
棉姐的脸上满是血污,一只眼睛应该是被刀刃划伤,流下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划过她棱角分明又英气的脸,像是在艺术品上生硬砍下的一刀,撬开它光滑的外表。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瞳孔差点失焦,又似乎有什么信念支撑着她,支撑着她凭着一口气活着。
我看见她胸口从破烂衣服里涌出的大股血液,似乎能看见她的生命随着流出的血而一点点流逝。
我慌了手脚,手足无措,解下出发前大木披在我身上的兜风,想着能不能给她止止血。
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没有去学医,没有医生携带的急救工具。
她却抬手止住我的动作,轻轻摇头。
她的意思是。
没用的。
我的眼泪差点滚出眼眶,紧咬嘴唇,才没让它落下。
棉姐很虚弱,力气不多了,只能艰难地倚在我怀中,嘴唇张开小缝,回答我问的问题,向我解释情况。
我将耳朵贴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听着,拼命将她破碎的字句组合拼凑。
“阿木事先知道首领弟弟的谋反之心……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谁知那畜生使阴招……昨晚往咱们的酒中投毒……”
每说一句话,都有一缕血溢出嘴角,她的眉毛都剧烈的抖着,我知道这是疼到极致,但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走时……首领已经……被杀了……阿木知道今日有战……把您支出去……他想过最坏的结果……所以叫我在这处必经之路等您……”
“他说,若失败了,没守住……您不要擅自动戈,一定要活着……”
“他希望您被草原之神保佑,平平安安……”
棉姐就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那口支撑着她活着的气即将散去,她就像失去气力一样,身子陡然变软。
她的瞳孔慢慢失去焦点,血浸透她的衣物,嘴里喃喃:
“您也要平平安安……还有阿木……不要来找我啊……你也要活下去……”
最后她的意识应该模糊了,哼起了一些我听不懂的支离破碎的调,可能是她听过的童谣……
我只能尽力分辨出一些词。
“木棉花……血红……归家的小孩……目光的故乡……那么遥远……”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不知是否是我看错,她的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打在怀中人的衣服上。
泪光模糊之时,我似乎看见,不远处父亲帐上的旗帜,缓缓倒下……
我的家……没了。
————————
作者有话说:咳咳,补个棉姐视角~(蛋蛋已经在赶进度了,挽灯等得花都要谢了~)
我从小就和那个傻乎乎的男人在一块训练。
他叫叱罗木,我常叫他阿木。
我是被首领捡来的,记不清故乡在哪了,只记得那里连年战乱,我的家人死在纷飞的战火中。
我记不起我的名字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那里有许多木棉树,满树殷红,极其艳美。
所以首领问起我名字时,我说自己叫棉。
之后他们都叫我,阿棉。
阿木也这么叫。
但我总觉得,他叫起来和别人叫起来是不一样的。
可能因为他有点傻傻的。
哪里不傻,每次看见路边有没饭吃的人,不由分说先把一大半食物分出去,还怂恿我也分。
我都不想说话了。
等着饿吧,今晚我可不把羊腿分你。那伤那么蹩脚,演技那么差,这都能信?
他还跟我解释,说是故意的。如果是假的,说明世上少一个可怜人,如果是真的,好歹是雪中送的一把炭。
下次碰到这种,不管真假,或者看不看得出,都会分出去。
这傻子……
好在长大些后,他也在磨砺中成长,不会那么频繁地做这些善心事,谁有难,还是能判断得出。
但我知道,他心底的忠善,只会随着时间而沉淀。
有一日,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不觉中已长成了一个挺直的男子。
我突然不能那么自然地吐槽他,不能把他看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傻子了。
在一次训练里,他提剑而来,不小心划破我的手臂。
他一如既往地上前查看我的伤势,我却避开了他。
不知道男女有别嘛!害不害臊!
我回到帐里,默默耳根,感觉有些发热。
完了,该不会对这傻子动情了吧……
我直呼不妙。
我隐藏住这份心情,谁都没有说。
再后来,我们奉命保护首领独子,江启北长大。
我想着,完成使命,再论这些情情爱爱吧,人生还长着呢。
可惜,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出口。
感觉生命一点点流逝的那刻,我意识模糊,眼前闪过许多——
阿木被箭穿肩,感觉形势不妙时,暗示我去找小北,他眼中流露的果断与柔情。
阿木和我围在篝火旁,火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形状。
阿木和我训练时,我们擦肩而过时,他嘴角扬起的笑意。
……
可惜,什么都来不及说。
只能随着我这副躯壳,腐烂在泥土里。
阿木,还是希望你傻傻的,好好度过余生,平平安安。
再见。
怎么又想起那首不知名的童谣啦……
木棉花啊……血红似她……微笑的嘴角……等不到啊……离开的她……归家的小孩……目光的故乡……那么遥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