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
赵琼纵然失神的按兵不动,面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长子,他确实要借助顾家推行变法,但顾吟方日以继日的漠视,令赵琼第二次尝到了自食恶果的滋味。
无论是清流还是武官士族,都在朝廷之上抨击新法的弊端,而日渐西去的齐太师和式微的顾家,这些曾经激进顽固的新党,皆因没有新生的领袖而频繁落败,赵琼晚年的宏志自然施展不能。
而赵琼流离在外的长子,却正是武官中支持变法的异类,即使官职宛若空壳仍有军功傍身。
顾吟方不知父亲所思所想,只能默不作声的与之对弈方休,尔后内官禀报参知政事因病休沐,赵琼深叹几声便蹙眉应允。
顾吟方才忆起齐相公昔日帮扶顾家之情,自己早该亲赴齐府看望,彼时在赵琼面前也不由心生关切:
“官家,齐相公因病不出许久,臣现在可能前去看望?”
“已有大内代职的太医到齐府暂住,只是齐相公年近花甲,有些事……老天终究有心无力,只希望你不要伤心太过。”
赵琼虽然在政事上一概受制于朝臣,还时常与那些固执守旧的大臣们吵得面红耳赤,可仍不愿违与卿大夫共治天下的朝廷风气,即便这并不有利于推行新党的变法。
齐相公为助皇考一脉正位大统,不惜在前朝后宫之间周旋谋划,赵琼当年虽有顾家扶持,可仍是临危受命承继大统,顾家又是百年世家难以撼动,赵琼对这位曾经力推皇考的相公自然仰赖。
只是……顾老太师暴毙后,流落异乡的族人提前返京,赵琼心间有愧想召见顾吟方余人,自然没有余下的心力去看望齐相公。
此刻见顾吟方对自己疏远不失恭谦,容色丝毫不显忿怒,倒是令赵琼在此事上少费口舌。
赵琼落下终棋险胜一招,顾吟方心下不觉轻松的抬眸,复而不易察觉的假装低首,踌躇谨慎的小心思被赵琼看了个正着。
恰巧赵琼也有意打破沉默,赵琼轻咳几声见无人应答,便用一种颇为别扭的和蔼目光望着他,盯得顾吟方浑身不利索的打了个冷颤。
“子胥,你若是感念欧阳公病痛缠身,不妨与朕共同前去,你觉得可好?”
“不必了,齐相公于顾家有再造之恩,拜谒之事实乃臣之本分,官家无须与臣微服私访。”
这是自赵琼召见顾吟方以来,两人之间的谈话最心平气和的一次,顾吟方自小深受义父的忠勇之风,不想跨越君臣的雷池一步,连片刻的父慈子孝都不想伪装。
“官家,臣虽然此举僭越,但恩情未报终究难安,请恕我不能久留宫中,与……官家议论朝政。”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不好强人所难,顾公事身领要职,就许他出入自由莫敢阻拦。”
顾吟方在军中说一不二,就是上司在私下都未必占了几分便宜,何况是与赵琼同行这种毫无遮掩之事,身心抗拒与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任何亲密之举。
“齐相公年迈,可他最想看到的……绝不是君臣离心,朝廷再度颠覆。”
顾吟方微躬赶在赵琼下定决心前,终是毫无留恋的离开空洞高巍的大殿,只余赵琼自知苦涩的在原地久站。
直到顾吟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眼际,赵琼本能的伸出手想拽住什么,却也拦不住顾吟方坚决的步伐。
“不要令百官知晓朕要重新启用顾家之事,朕亲自见一见齐相公,才能下定决心——是否要在此时颁布新法。”
随侍多年的老内官留意赵琼心绪不畅,好似又要错过与顾吟方接触之机,言下老成便自作主张道:
“官家何不赶在顾公事之前,就与齐大相公攀谈此事,这样顾公事也不好相拒,您便又有时机与顾公事重修……”
“重修父子之情?他恐怕只觉得——是我不配罢了。”
赵琼唯有感伤的仰望空明,朝臣多年来付诸于己的压力,无疑不是在警醒赵琼多年前的乱政,不仅致使亲子不屑于认父,还让朝纲局面无人可支撑。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我与顾瑛瑛……又有几分真情?”
永安楼外歌舞不休,顾吟方从巍巍高墙走到穷楼矮巷,世间的喧嚣好像那般微不足道,他都没有余力在族亲面前流露笑颜。
无所适从的接受族中老小的祝贺,其中或因碌碌无为而贫苦半生,更多的人因为当年叛乱之事受到牵连,心间对高官厚禄的顾吟方只余嫉恨,哪有几分真正的祝贺。
“既然……族中宗亲无恙,我就……复命离去,还望各位叔伯各自珍重。”
顾吟方失魂落魄的穿梭熙攘的街巷,终于走到彼时权贵云集的积英巷,上前迟疑的敲了两下门环,门内却长久无人应答。
“晚辈殿前司公事顾吟方,承齐相公对顾家的扶持之恩,特亲自登府拜谒。”
肃穆沉重的朱门缓缓敞开,恭候多时的老管家即便识得顾吟方几面,却也不免感慨他如今已是这般憔悴瘦削,倒不似一个年近弱冠的快活小儿郎,简直比年过而立的男子还要沧桑缄默。
“顾公事,相爷早知你今日拜访,已在庭中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是,劳烦相爷为顾家奔走,晚辈感激不尽。”
顾吟方虽然久居边塞与民同乐,可仍有一身淡然矜贵之气,是以与这些骄奢成性的贵族子弟有所不同,老管家知晓他心间坦然,也多了几分对清流的敬意。
但当顾吟方抬眸踏入中庭,还未曾按外客之身给齐相公见礼,便震惊于正与齐相公饮茶闲谈的赵琼,一身布衣宽带毫无先前肃穆,眼神不知晦明的与他对视良久。
“见过……”
“无妨,寻常家中何须多礼。”
齐桓年少便与顾勉阴同窗进士,同经诸多前朝内廷的动乱,两人早已不复当年尖锐却又情同手足的深谊。
或许是因为顾勉阴执着仁宗对顾家的恩情,或因政见分歧而与齐家疏远多年。
顾家老小只知顾勉阴因太皇太后有憾故去,好友齐桓又支持尊非亲子的先皇皇考入宗庙,而与多年知交断绝来往。
但齐桓对顾家多年的接济却从未停止,顾勉阴也因多年辛劳而力不从心,如此身为旁支的顾吟方,才能令齐桓赏识有加,而不至于在赵琼的迁怒下被埋没。
齐桓笑意慈爱却双眸混浊,老态曲躬却不显得卑微低首,言语坦荡不吝啬与顾吟方的亲厚,倒令倍感束缚的顾吟方有片刻放松。
“子胥,这位大人与你前后脚来访寒舍,这可否也是一种缘分?”
齐桓焉能不知顾吟方与赵琼父子失和,当年若非赵琼一意孤行因公徇私,令顾氏为官者多人含恨而终。
顾吟方自幼以忠直为先,誓死不会作出谋逆犯上之事,若不是赵琼如今才有悔悟之心,他怎会不肯与赵琼聊表些父子之情?
官家自己年轻时做事太绝,却让老臣来当这个说客,难道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