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0 拥抱星星

朝曦踏出馄饨店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晴朗的天空已经转阴，甚至有将雨的倾向。

卖糖葫芦的小贩不见了，朝曦也不想再吃草莓刨冰了。

跟着她的人应该是通知了陆衍，否则此刻本该在酒店会议室的人，竟然站在不远处举着一柄黑色油纸伞等着她。

看到她后伞面抬高，剑眉下的黑眸里似有万水千山，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深褐色伞柄，闲庭信步般走向她。

朝曦仰着脸，明明就没有雨，但她还是笑了笑，在他快要走到她面前时小跑进他怀里。

“你来了。”

我来了。

.

最后果然还是下雨了，盛夏的暴雨有淹没一切的气势，却只有淋湿世界的能力。朝曦和陆衍坐在车里，雨声替他们屏蔽了其他的声音，黑色油纸伞未被淋湿，此刻端端放在陆衍脚边，朝曦才看到上面是泼墨一样的图案，竟然不全是黑色。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居然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好……猝不及防……”

陆衍擦擦她眼下不存在的眼泪，倒是突然希望她能哭一场。朝曦顺势靠着他，喃喃自语一般开始讲故事。

“原来我不知道的事还有这么多……”

朝曦的姑姑说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补齐了整个故事。在朝曦十八岁的这一年，她终于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却已经于事无补了。

喻兴颢当年从明德大学离职完全是因为朝家，朝家指控他一个老师跟自己的学生谈恋爱，还发生了关系，有违师德。

“当时闹得挺大的，甚至出现了你爸爸跟多位女学生发生关系的传闻。你妈妈又走了，朝家压着没人敢替他说话，你爸爸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主动辞职。”

朝曦当时看着抹眼泪的姑姑，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爸当时挺乐观的，跟家里说换个地方工作就行了。没想到整个云城没有一个学校愿意要他，换成其他行业也不行，三五天就被解雇了。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只能去工地上打零工。你爸可是咱村里几十年出的唯一的博士啊！”

要不是去工地，他就不会死。姑姑没说朝曦也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她盯着姑姑通红的双眼，再也忍不住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去朝家？”

“你奶奶病了很久，你爸一走家里的压力就更大了，我没办法了去求朝家帮忙。韩采诗是你舅妈，你的亲舅妈啊，一分钱都不肯给，借都不借。你姑父没办法了，只好去借高.利.贷给你奶奶做手术。太迟了，救不回来了。我跟你姑父没有孩子，是打算养着你的。但朝家这时候出来，说可以给我们钱，只要把你送过去。”

朝曦手脚冰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哭，只想笑。她看不到自己表情冷漠，眼神却是悲凉的。

“把你送过去后，朝家给了我们二十万，全部还了高利贷。朝家怕你长大后回来找我们，就让我们搬走，我们就搬来平成。我跟你姑父开了这个店，这几年也攒下一些钱，都在这里了。”

朝曦的目光落在姑姑递过来的银行卡上，她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钱不多，但你应该用得上，以后每个月我都让你姑父往上存。我知道朝家不缺钱，但这钱不一样。”

也没什么，差别。

朝曦没要。

朝曦离开的时候姑姑送她到门口，姑姑好像比韩采诗还小几岁，看起来却十分苍.老，脸上都是疲态。她拉着朝曦，还是连连落泪，“小安，对不起，别怪我们。”

有点难。

朝曦什么都没说，连再见都没说。

这部分是陆衍没有查到的，顾慕文也没有。只不过陆衍早就心里有数了，跟面如死灰的顾慕文相比，他对于朝家的做法甚至毫不意外。

朝曦转述完故事的残片后依然很平静，她甚至笑了笑，“要是早点把我卖给朝家，说不定奶奶还活着。”

顾慕文下意识看向陆衍，后者抱着朝曦，脸色隐在车内的阴暗里，让他看不清楚神色。

三人，沉默了一路。

天黑了，云城到了。

.

顾慕文坐在陆衍和朝曦婚房的客厅里，抬头看向二楼的楼梯口，陆衍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那里，此刻偌大房内散发着冰冷的气味，是华丽装修和高档家具沉默的气息。这里位于城市灯火最盛处，是寸金寸土的地段，寻常人穷其一生都望尘莫及，陆家却抬手就买下，帮佣、配车和司机都给朝曦备好了，为了表示对朝曦的重视，还表示这只是订婚后暂住，结婚是要另外准备的。

松了领带和西装扣子，顾慕文神色凝重地去够茶几上的咖啡杯。他陡然想起订婚宴前朝曦说的那句话，“越是声势浩大的，倒塌起来越是迅速。”

事到如今看来，当日订婚宴上的两位，只不过都在配合朝家和陆家演出。难怪当日酒到最盛处，两人的表情就跟此刻这屋里的家具器物一样，漠然疏离，被众人簇拥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顾慕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衍和朝曦会走到一起，两个都是被身世扭曲了人生的人，也是被家族“摒弃”的人。他们是彼此面对荒芜世界的唯一依靠，这也是他们早就注定的人生。

.

朝曦靠着床头，抬眸看着坐在床沿边的陆衍，些许灯光碎在她的眼睫上，须臾又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很快没入空气里。

“有一个睡前故事。”

朝曦察觉到陆衍有些不自然，这是她不曾看过的陆衍。他有话要跟她说，而且他还有点紧张。

她的手冰凉，在握住他的手后才有了些许温度，朝曦想要他安心，她没事。可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能对他笑笑，他在她的眼里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在她心里亦是如此。

我没事，你说吧。

陆衍眉心动了动，他凝视了朝曦数秒，才缓缓开口，“当时我，十岁……”

陆衍是一个非常非常会讲故事的人，即使他的语气里没有平仄起伏，表情也始终平静无波，但他的故事讲得很好，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温柔，只对朝曦。

这是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主角是十岁的陆衍和七岁的喻长安。

“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就是昨晚你在父亲身边见到的陆焱，我们不亲近，甚至可以说他容不下我。因为他将他母亲的去世归咎于我的母亲，即使我的母亲已经跟父亲离婚，他也不能平息怒气，恨不能置我于死地。”

“可他妈妈明明是……”朝曦话断得及时，因为她发现自己打断了陆衍的故事，虽然陆衍并没有在意，只淡淡笑了下。

“所有人都知道他母亲死于癌症，可他不信硬要怪我，我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任他宰割。毕竟陆焱大了陆衍整整七岁，又是长子，且有人护着。

若是如今二十一岁的陆衍已经有了回击的实力，可只十岁的陆衍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就好像七岁的喻长安也只能任由自己被送去朝家。

朝曦看着陆衍，满眼都是心疼。

“父亲恨母亲，认定了他们离婚是因为母亲的背叛，也连着我一起恨了，他也不能容我。”

朝曦抿唇，牙齿磨着唇边的软肉，心跳和呼吸一起悲恸。她默不作声地握紧陆衍的手，眼圈已经红了。

“叔父要保我，便主动提出他来养我。既然都不愿我在，带我离开便是了。”

后来陆衍便出国了，也没有继续上学，他叔父陆笙给他请老师上课，让他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带他游历各国，还让他早早接触了商业……都是为了让他有能力堂堂正正跟陆家对话。后来便是安排他回国参加高考，入职陆氏。而后的这几年朝曦都知道了，因为她一直在他身边。

朝曦不知道的是，陆衍离开璟院的那天，刚好是她被送到璟院的那天。在送陆衍的车驶出璟院的时候，与一辆同是黑色的轿车擦身而过，车里坐着的就是喻长安。

在黑色轿车驶过的同时陆衍不经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是朝家的车，只是车上坐的并不是朝昀。陆衍无意多想，正要收回目光便撞进一双漂亮而又干净的眸子里。

陆衍心中略惊，剑眉微微蹙起，只因为那双眸子正在无声无息地流泪，与他短暂相看时好似在求救。

待陆衍反应过来，两辆车已经相隔甚远。

虽然心中有疑问，但陆衍只安静地合上双眸，并不欲多管闲事，毕竟他也自身难保。

可后那来的很多年里那双流泪的双眸总是出现在陆衍脑海里，惹得他心里不痛快。他记得她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眼神干净透明，流泪的时候目光也是澄澈的，像最纯净的宝石。陆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唯有那双无声无息流泪的双眸，让他莫名心乱。

“后来再见到你，是在朝家的停车场里，你躺在我的车里，但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小女孩。”

一直到朝家从陆衍的公寓把朝曦接走，朝曦眼里含着不甘的泪从车里看向陆衍，陆衍才将两个画面重合起来。后来他在朝曦的阁楼里看到她画的一双眼睛，也证明了她就是与他“擦身而过”时流泪的小女孩。

故事说完，陆衍看着朝曦，他黑眸里泛着淡淡的情绪，他向来克制，此刻也只泄露少许的，来源于回忆的不适感。

朝曦回过神来，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黑夜里星空下幽深却沉默的大海，以及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陆衍她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朝曦伸手去摸陆衍的眼角，几乎同时陆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凝视她的目光里，是心疼，朝曦眼泪一瞬间落下。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