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17

二十年前,芸娘还有自己的家。

父亲做点小生意,刚好能养活一家三口。母亲虽不是名门小姐,但也知书达理,温婉贤淑。

母亲在无数个天晴下雨的日子,笑盈盈教导她做女红,讲女则女训。

母亲体弱,父亲舍不得让她做重活,总是一下摊就赶回来让母亲歇息。

小时候的她看着父亲母亲对视而笑的场景,心想自己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郎君。

一天天地,芸娘长大了,她是这个街道最俊俏的姑娘,无数小伙子等着她及笄,一到时间无数媒婆就会把门槛踏烂。

她本来也会像母亲一样,找一个勤快强壮的小伙子,生一两个健康可爱的小孩,然后过着操心柴米油盐的每一天。

可她在那一日,坚持让父亲带她出摊,她说想看看父亲每日都要干些什么。

父亲耐不过她,给她戴上了大大的帷帽,遮住了她年轻娇嫩的脸,把她放在了摊位背后的凳子上。

芸娘新鲜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父亲用淳朴热情的笑容招待每一个流连摊位的人。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芸娘看呆了。

背后的酒楼传来一阵喧嚣,芸娘下意识回头往上看,什么东西掉下来打落了她的帽子。

芸娘瞪着眼看地上破碎的酒盅和自己被弄湿的衣裳,不服气地站起来往上看——

一位潇洒英俊的公子正在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对她笑着。

芸娘悄悄脸红了,那位公子像是天上来的人,他的衣裳又白又漂亮,她从没有见过那样气度的人。

那位公子歉意表示自己不该弄脏了姑娘的衣裙,邀请芸娘到酒楼上吃茶。

芸娘揪着手绢,脸上飞了红霞,她眼里情愫升起,不知该不该答应。

她被话本里的人物冲昏了头,没有看到那玉树临风的公子背后,两位美艳的舞娘在吃酒调笑。

父亲得空,终于有机会来看一看背后的女儿,却发现女儿的神情不对。

他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到了背后的公子。

之后,不论女儿说什么,他都义无反顾地停了摊贩,拉起驴车带女儿回家。

芸娘心里不满,不知道父亲为何像变了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还难看。

芸娘使了性子,别着不和父亲说话。

她没看到父亲眼里深深的忧虑和不安。

当夜,母亲和父亲的房内,烛火燃了一夜。

第二天,父亲就告诉芸娘,自己会尽快帮她找一门亲事,在这之前,都不会让她出门。

芸娘一心想着没有去成的邀约,心被公子勾走了,自然是不肯的,她在家里怎么闹怎么哭,都没用。

一向心软的母亲只是看着她,叹气不语。

芸娘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父亲母亲都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为什么和谐的家一天天冷下去。

马车里妇人讲到这里,顿了顿,擦了擦眼里泛出的泪花。

杨采薇眼里不忍地看着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妇人接着讲下去——

果然,没过两天,家里就出事了。

一向在日落之后就回家的父亲,迟迟没有回来,母亲靠着门框,等啊等啊,等到霜水弄湿了裙角,等到月光洒满了头。

母亲咬牙,拉着芸娘往街市走。

那天夜里是芸娘最难走的一条夜路。

大风要把母亲吹走一般,黑得看不见路,两个人摔了又摔。

母亲攥着芸娘的手,生疼,就这么一路握着,一直到熟悉的街角。

看到街上的灯,芸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父亲怕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等下回去要好好泡个脚才好——

转头,鲜血淋漓的地面上,父亲趴在地上,毫无生气。

旁边的小摊被砸得凌乱,父亲亲手培育的瓜果蔬菜被扔的扔,拿的拿,桌椅板凳全部洗劫一空。

父亲后脑有个大口子,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母亲趴在父亲冰冷的尸体上哀哀哭泣,芸娘愣在原地不会如何反应。

这就像一场最可怕的梦,父亲早晨出门,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芸娘拉着母亲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尖锐的疼痛让她知道现在不是幻觉。

芸娘在那时,第一次触摸到“命”的概念,它摸不着,把不住。

命运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在你心生欢喜时,冷不丁一条大棒落下,打得你头破血流,皮开肉绽。

芸娘用家里最后一点银钱安葬父亲之后,家里的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亲病重,时不时有流氓汉子来家里骚扰,曾经的媒人一哄而散。

芸娘在短短的几日,迅速成为家里的脊梁骨,她试着把自己的女红拿出去卖,换了些好米给母亲熬粥喝。

但母亲在病榻上眼看是一天天衰败下去了,芸娘好像能看到母亲一天瘪一点。

她哭着求母亲用一点饭,求母亲不要抛下她,可母亲只是用一种歉意又温柔的目光看着她,跟她说对不起。

一天晚上之后,芸娘再也没有了家。

她心灰意冷地跪在曾经的集市上,求着把自己卖掉,给母亲换安息体面的棺木。

她咬着牙忍受来来往往的目光,像看牲口一样看她,可她能在心里淌泪,告诉自己不能哭出声。

很快,她最不想看到的一类人来了。

老鸨身上的香粉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这些年老的花娘上了年岁身上也有种说不清的气质。

她嫌恶地看看周围男人流口水的表情,一路直直来了芸娘跪拜的角落。

她眼前一亮:“这小丫头长得还蛮水灵嘛。”

芸娘听了这句话,心里终于只剩一潭死水,眼前人,就是命运跟她开的新的玩笑。

当天,芸娘用二两银子给母亲下了葬,捂着嘴还没哭完,就被老鸨急匆匆拉去了花楼。

之后的一年,芸娘常感觉自己不像活在人间,自己前十几年的美好日子,就像是一场梦。

如今的她脸上瞄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她所到之处,酒香和花香晕开,可她觉得自己肮脏得反胃,自己一辈子的笑都在这里用完了。

直到有一天,她靠在老顾客的怀里喂他吃酒,皮囊上妩媚勾人的笑还没有褪去,门口来人却让她一愣。

她眼前像是被一阵清风拂过,让她摔了酒杯,耳朵里听不见打骂责备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

她看到了酒楼上的公子?

当那公子转头看向她这个方向时,她第一反应便是去躲,她眼神复杂,这样的她,如何能和那样干净的人相提并论?

...她没有想过,为何那干净的公子会来到花楼。

只是在几夜的辗转反侧之后,芸娘去求老鸨,让她见一见那位公子。

老鸨斜着眼给自己簪花。

“那位公子,可是个金枝玉叶人儿,你这笨手笨脚的,惹恼了财主,我可吃不消。”

芸娘连忙保证,自己会尽力服侍,咬咬牙,把自己仅剩的一点财宝全部给了老鸨。

老鸨这才心花怒放地松口,她粗壮的手指拿着金镯子送到牙边咬了咬,看也不看芸娘一眼。

芸娘松口气,心里怀揣着些少有的羞涩,退了出去。

在她背后,她没有看到老鸨看蠢物一样看她,以及嘴角得意的笑。

芸娘很快再次见到了公子,她终于如愿能触碰这梦里的人物,她在公子就要酣然睡下时,靠在他怀里,羞涩向他讲述两人的偶遇。

公子睁开眼,眼底划过一抹不耐烦,声音却浓情蜜意:“好芸娘,我们竟如此有缘,那这么久以来,苦了你了。”

公子用手勾勾芸娘侧脸:“那你跟我回府去吧,以后跟着我,我再不会让你吃苦了。”

芸娘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这世上真有峰回路转之说吗,如今可也是被她碰上了?

她心念念想着和公子一生厮守,成为父母那样的眷侣,在出嫁之前,她还望着镜中的自己,向父母告慰:父亲、母亲,女儿过得很好,你们在天之灵要安息啊。

于是,芸娘就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她成了上官府二少爷的第十二房小妾。

她直到和另外几房小妾通过消息,才知道几人有多么相似的经历。

父母双亡,卖身葬父,流连青楼,劝妓从良...

芸娘终于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一看到酒楼上的人就大惊失色,自己意向中的心上人却成了杀害全家的刽子手!

哈哈哈...哈哈哈...芸娘泪流满面,嘴角却在大笑,她竟嫁给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公子不知有多爱逼良为娼劝妓从良的戏码,十二房小妾中竟生生有一半是这样的良家姑娘。

芸娘看自己的丈夫简直恶心,她觉得和上官逸待的每一秒都是折磨,她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她在冰凉的井水前坐了一夜,寒风和水汽打湿了衣角,可肚子的动静不停,好像是孩子在陪她一样。

芸娘捂住脸,无助地哭了一场,天一亮,她还是悄悄回去了,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是她的孩子。

那妇人——芸娘讲到这里,声音已然梗塞,那灰暗的过去被揭开,还是火辣辣得疼。

她抹了把脸,继续道:“在我生下云儿不久,上官昊就成了家主,上官逸早早就暴毙而亡,也不知是不是和上官昊有关。”

芸娘脸上挂了抹冷笑,上官逸的死,真让她舒心啊,她从没觉得上官府的空气那么清新过。

上官逸留下遗嘱,让所有的妾室陪葬。家主怜惜没长大的上官云,就把芸娘留下了。

上官逸死后,她们娘俩的日子越发不好过,若是能把她们当成透明人也罢,可谁都要来踩一脚。

“云儿从小就被欺负,也养成一副懦弱不敢争抢的性子,我不怪她,这都是我的错。”

芸娘眼里投射出恨意:“可那黑心烂肺的上官昊,他竟然,他竟然在喝醉之后强要了云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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