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白裤子and五分钟和二十年
其实,我并不适合穿白裤子。我的身材不仅矮,而且胖,腿像萝卜,粗壮臃肿,但是自从十六岁,从母亲那里争取来了单独添置衣物的权利,我每年都会偷偷买来一条白裤子,藏匿在箱底,牛仔,麻纱,直筒,喇叭,我在每个春心萌动的黑夜,想象着白天,我也能像邻家的姐姐穿出它的飘逸,洒脱来。
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穿出,直到那年春天。
为了他。
他是同一楼层的另一家公司的职员,每天我们会在电梯或者餐厅里相遇几次,他会拿若即若离的眼神看我,我从喜欢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喜欢穿白裤子。
我的体重已经是成年后的历史最低点,去年富态时买的裤子穿上,显得有些空旷,就像我没有着落的心的间隙,但我还是很胖,我知道如果这样的相思煎熬再持续下去,我会更加适合穿上它。
周末,两家公司有联谊活动,我忐忑地穿上了白裤子,去了才发现,所有的女孩都穿着正式的职业装,他也是西装革履,只有我,黯淡清雅的紫色光线下,白裤子折射着惨淡的紫,怪异可笑,我又慌又乱,仓惶逃出。
之后,公司同事小鱼成了他的女友。
也许白裤子和爱情没有直接关系,可是我总是想,如果那一夜我没有离去,他可能就是我的。这样想,会让我在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后来,我接连恋爱了几次,身材居然苗条得很了,却再也没有想过要在男人面前试穿白裤子。
再遇到他,是在一个校友会上,他已经和不是小鱼的女孩结婚了。那一晚,却穿了一条扎眼新潮的白裤子来,忘记是从什么话题聊了起来,我们都已经不在原来的公司做了,这却才是交谈的第一次。
“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两家公司联谊,你穿了条白裤子来,可是你只出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竟然知道和记得,我以为自己会难过伤感,想不到心中一阵释然:原来当年叫我逃出的原本不是我穿白裤子,而是叫我惊惶失措的爱情,就像我对穿着的白裤子一样没有把握和自信。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总是为一些并不适合自己的东西惆怅,奔劳,直到多年之后才明白,它美得叫人流泪,是因为和它隔了距离,就像我对白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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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风吹到哪里都是刺骨的冷。正午时分,当我出差乘坐的列车缓缓到达这个名叫“紫霞”的小站时,尽管车厢里沉闷依旧,却仍然没有人打开车窗换换空气。我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车窗倦怠地打量着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城。
列车在此停站5分钟。
“哗!”车刚停稳,我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利落地打开了车窗。也许实在是不能忍受车厢里的浑浊,他居然将头伸出了窗外,风卷着细尘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我不由得竖了竖衣领。
“小——菲!小——菲!”他忽然大喊。我被他吓了一跳。周围的乘客也都惊奇地看着他。很快,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车窗外站定。她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皮肤粗糙,但是健康的黑红色,微微有些发福,不过可以清晰地推测出她年轻时的娟秀。
两人一时间却没说话。男人似乎有一点儿不敢看她。他下意识地把脸转向车厢,顿了一顿,方才又转过去:“今天没课吗?”
“有4节课。我请了假,放到星期天给孩子们补。”女人说。
“工资能开得出吗?”
“经常拖欠着,不过四百多块也够花了。粮食和菜都是自己种的,平日花不着多少钱,”妇人又说,“你呢?你能开多少?”
“没多少,和你差不多。”男人说。从他的衣着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资显然不是妇人所能比的。但他却是那么含糊着,似乎他比她富有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堪的羞愧。
“我们一起教过的那个学生王有强清华都毕业了,现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女人说,“他年年给我寄贺卡。”男人点点头。
“你返城时偷偷给你盖过章的那个老会计去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你说多巧,他的老婆也是得这种病死的。”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着。他一个个地剥着手中的橘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你是骑车来的吗?”男人终于问。
“是的。还买了一张站台票呢,”女人笑道,“想给你煮一些鸡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紧赶慢赶,还是差点儿迟了。”——一袋热气腾腾的煮鸡蛋递了上来,袋子下还滴着水。然而男人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在了制作精良的裤子上。
发车的铃声响了。
“回去的路上,你慢点儿。”男人说。
“你也慢点儿。”女人说。
“我没事,火车最安全了。”男人笑道。这是他第一次笑。他从窗口递出一大袋剥好的橘子,女人踮起脚尖接过去,眼圈红了。
火车启动了,慢慢,慢慢。
女人转身往回走,一边用袖子去抹眼睛。男人没哭。他剥开一个鸡蛋,打开蛋白,圆圆的蛋黄像一枚太阳,一滴泪,终于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场20年的爱情在5分钟之内的完整汇集。从始到末,没有一句精彩的台词,没有一声热情的问候,没有一点像样的表达,没有——我们习惯想像和看到的那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