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汐的生活
我对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三岁。那时,懵懂无知的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一群人穿着黑衣拿着黑伞站在那里。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便染了一身酒气,双手抖擞拿起一个酒瓶,张起口来胡言乱语。酒悉数倒进嘴里,瓶子随手摔在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响声。
每一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瓶瓶罐罐以及夹在其中的碎片,以免吵醒那个酒鬼父亲。散落在地上的酒瓶横七竖八,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吧。
我将来会变的和他一样吗?
——这是我小时候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
大概在六岁的时候,父亲也一命呜呼。或许这本就是他最终的命运,或许我本就和他一样。
天黑了,我不得不回到那个染满酒臭的屋子。灯没有开,他半边身子趴在桌子上,上面还流着一些透明色的液体。还有一半酒的酒瓶子横放在桌子上,圆的形状使它缓慢地向边缘滚去,砰的一声,沙滩重新被海浪覆盖,一切趋于平静。
不知从哪出现的一堆所谓的“亲戚”瓜分了仅有的那一点遗产,而我,则被送进了孤儿院。
世界,就像是一锅乱七八糟的粥,杂七杂八的无论什么东西都被扔进去。煮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人就好了,但煮熟了,却可以盛上好几碗。
你笑了,大家和你一起笑;你哭了,大家却还是笑。
嗯…在孤儿院的生活,算不得愉快。
作为一个新人,我很快就遭受了欺凌。不过我从来是嗤之以鼻的。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往往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奋起反抗,二则是躲在角落。不过我觉得自己算是第三者,我没有反抗的兴趣,只是对他们这种幼稚的行为感到可笑。
闲暇时,我会去寻得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着手中的书。至于你问我书中讲了什么,其实我自己也看不懂。
也是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女孩子贴过来,她叫汐,不过很烦,很烦。
或许是以为我被欺负,独自在这里伤心,便过来安慰我。她绘制了一副天马行空的蓝图,说要保护我,以后还要娶我为妻。
可是,我愈加地感觉她和那群人是一起的,连最后片刻的宁静都不肯给我。我只想在这里打发掉没有意义的一天,哪又有什么美好的愿景。
「娶我」那两个字流入我的心中,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抱着一个酒瓶子睡觉的场面,内心颤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向旁边移了一点。
她又贴了过来,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睡觉。
手握地更紧了些,又向旁边移了移。
她紧接着又贴了过来,说:“老婆为什么不愿意挨着人家呀~”
这大概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她总是笑着,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说着很多屑屑的话,总是去挑逗我。
“老师”人还算好的,从客观上来讲。上午,她会用温柔的声音给我们上课,不过如果你不好好听讲,总有想捣乱的想法的话,或许有幸能够见识到她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而下午,便是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以前是我一个人躲在一处角落着书,后来则演变成了汐贴在我的身边。
她总是唧唧歪歪说个不停,有时高兴了还会用手去比划,可是我很少回过她的话,渐渐地,她也就学会了安静——依旧是贴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侧颜,歪着头,傻笑着。
我曾问过她当时为什么要来找我,而她只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因为觉得很可爱呀~”
拙燕北而南归,人群聚而后散。偶尔在路旁采摘一朵蓝铃花,鲜花的芳香和清新的空气会让你拥有一个愉快的早晨。
那时的生活,就像一杯热水,它虽没有味道,但却令人舒适。
之后呢?我们在一起了。记得那年我正好十四周岁,虽不及成年的年龄,但因为连年战争的原因,各种杂七杂八的开支与平均寿命的直线下降,这个年龄也就不奇怪了。
刚出去没多久,汐也跟着跑了出来,听说是因为我走后她在那里大吵大闹而迫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我们同住在一个无名的小镇,清水与鱼儿共同组成的小溪从西边流过,青色的高山成为了镇子的背景,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还嫌她烦,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我们是青梅,是彼此唯一的朋友。都是孤儿,同病相怜,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往冬到,冬逝春临,往返不已。那段时光宛如一张白纸,平平无奇,没什么值得记录的。在那悠哉之下的生活,即使是白水也能尝出甘甜。不过,儿童时期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又重新浮出了我的脑海中
“我将来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吗?”
不知道…不过,在幸运来临的几年后,汐变得和母亲一样了——她病了,病得很重。
最后一根挺拔的稻草被无情地摧毁,昔日那个吵吵闹闹的小女孩,也变得安静起来。熟视无睹的景象失去了,不由自主地,也就抽噎起来。
照顾她——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每天喂她吃饭,喂她吃药……
看见我的陪伴,她很是高兴,舌头紧紧抵着上颚,肌肉收缩,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昔日那个吵吵嚷嚷的小姑娘,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
除了沙哑的咳嗽声外,我很少听见她的声音。
心里流过一些别样的难过,我拍了拍她的背,并递过去一杯热水。无风的静寂与罐装的药物——都是我习以为常的景象。
至于看病的钱,大部分用的都是父母留给我的遗产,虽然很多都被瓜分走了,但多少还是有一些残羹。
在她睡着后,我则会去打一些零工,以补贴家用。
不过,儿时那个问题显然不是首要的困惑,因为,家里的米缸快空了……
以前的人们,他们的寿命叫做“糟糠”,而现在,则叫做“钱”。只有拥有足够量之后,它才会叫做“时间”,叫做“健康”,又或是叫做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叮——
我记得那天是十一月九日,下午四点钟。也是那天,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了,伴随着凄厉的寒风。顷刻,狭隘的街道上也都堆满了积雪。就连家养的宠物,也都缩回了自己的小窝,原本热闹的集市,不由变得冷清起来。
洁白霜雪铺满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串崭新脚印,我大步流星地向前跑着,而家里的药又一次吃完了,而汐还躺在床上。
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以往总是回响的咳嗽声销声匿迹了,就像这已然来临的冬季,只要熬过冰与雪后,总能看见崭新的春天。
一起旅行——这是我们之间定下的约定,虽然以前我总是嘲笑她的不切实际,但现在我却比任何人都渴望这个目标。
背着背包的两个小人手拉着手,迈着步子向前走去——这是汐早在孤儿院时就画的一幅画,由劣质的蜡笔和幼稚的曲线构成,现在它还挂在门边的墙上,与我们的小屋融为一体。
“老板…”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店里,“老板,就是上次那个药,麻烦再给我两盒。”
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放到了柜台上。
老板当时正在火炉旁烤着地瓜,看见我的进入,他的眼神有一些奇怪,但更多的是哀伤。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柜子里拿了几盒药,并收下了那几枚硬币。
回到家中,汐小小的身体整个都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脑袋微微露了出来,靠在墙边的枕头上。
眼神迷离,脸色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进行着微弱的呼吸。
「宛,你回来了…」
“嗯,我把药买回来了,要乖乖吃药哦。”我将药放在桌子上,“我们去旅行,好吗?撒丁与南挽的战事如火如荼,但那又与我们有个干系?我们可以去北冥,那是一个中立国。我们一起爬山游水,我们可以一边旅行一边赚钱。”
「嗯,太好了。」
「等到十八岁了,要在一处浪漫的城市,我想看宛穿婚纱的样子。」
“嗯,一定。”
我对她说道。正如这刚刚落下的雪一样,没有什么雪是永恒的,它终究会是融化。
这不再是孤儿院里她一人幻想的蓝图,这将是我们二人共同的心愿。我顺势摸了摸她的额头…
——凉,太凉了,我涉身在雪地中颠簸所感受到的冰凉,都比不过这一刻分毫的刺骨……
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没事的,吃了药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至于那句话,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小时屋内聚而不散的那股酒臭味,是我印象最深的味道。我将来也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吗?至少悲剧的收尾,我还是难以去想象。
接了少许水,加热,倒入一个蓝色的塑料盆中。将一块毛巾放进去沾湿一下,然后擦拭她的脸。
她微笑着看着我,但那抹微笑,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它并不幸福,更像是倒在死神的边上,从一开始,不,很早以前,她都是这幅表情,从来没有变过……
「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我?」
「我只是想救汐。」
「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它不应该结束。」
「可你知道。」
知道……?!!我乍眼一看,屋里的,床上的,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刚塞进去的药片从她的嘴中掉了出来,浅蓝色的被子皱巴巴的,上面还有一些腐烂的食物,一些不明的生物正在里面,在她的脸上,蠕动……
她那副笑容……是死亡带来的解脱。早已饱受疾病折磨的她失去了所有的感官,那是一副对死的渴望,对这一刻来临所产生的幸福的笑容……
一向热爱生活的她最终却向死神低下高傲的头颅。
「是我的错吗…」
「不。」
「有的时候,你的坚持毫无意义。」
「这样吗?」
“是啊,她早就死了。”
“我又在坚持什么?”
“至少悲剧的结尾,我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