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36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37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38,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39。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40,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41也很渊博42,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43”,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44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45,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46,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47。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48到五言,终于到七言了。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49。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50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
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51,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52。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53”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语出《幼学琼林·身体》),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语出《易经》,原为初九潜龙勿用),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语出《尚书》中的《禹贡》)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54,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语出《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是清末诗人刘翰所作的一首诗词)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55过去,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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