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阴影 (4-1)

张伟——或者说，曾经叫做刘伟，现在更习惯这个淹没于茫茫人海的名字——站在倾盆大雨的街角，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单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雨水顺着手机屏幕流淌，模糊了上面刚刚收到的航班信息，也仿佛要冲刷掉那封信上寥寥数字所带来的、时隔十六年再次袭来的窒息感。

信纸是普通的牛皮纸，字迹是熟悉的丑，出自他的大伯父刘建业之手。内容简短，只有四个字：“祖父病危，速归。”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就像这个家族一贯的风格

十六年了。他离开那个被称为“刘家大宅”的牢笼已经整整十六年。他努力将自己剥离，改名换姓，试图让“张伟”这个普通到尘埃里的名字，成为他隔绝过往的护身符。他做着普通的工作，过着普通的生活，呼吸着没有那股陈腐封建气息的自由空气。他几乎快要成功了。

但“祖父病危”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他记忆的锁孔，嘎吱一声，打开了那扇他以为早已封死的、通往黑暗过往的大门。

雨水冰冷，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翻腾的，是那个庞大、扭曲、光怪陆离的家族，以及那些面目各异、却同样被欲望和规则束缚着的亲人们。

祖父，刘宏远。

在张伟（刘伟）少年时的记忆里，祖父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符号。他是这个封建家族的绝对权威，说一不二，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但奇怪的是，他对一个名叫“阿秀”的女仆，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近乎偏执的“照顾”。

那种照顾，并非简单的宽容，而是一种带着沉重愧疚感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家族里流传着一个隐秘的、被严禁公开谈论的传闻——据说在很多年前，年轻气盛、精力旺盛的祖父，在一次酒后，对当时年轻貌美的女仆阿秀“见色起意”，行为粗暴，以至于伤害到了什么地方。具体细节语焉不详，只是在下人们的谈论中提到过“捅穿”二字。

“捅穿”这个词，在少年刘伟懵懂的认知里，与暴力、伤害紧密相连，带着一种血腥羞耻的意味。

正是这份巨大的愧疚，让祖父对阿秀百般补偿。她住在仆人区最好的房间，工作是最清闲的，吃的用的几乎堪比半个主子。甚至当阿秀落下病根，身体虚弱时，祖父会亲自过问她的医疗，眼神里是外人难以理解的关切。

这种反常，自然引来了无数非议。尤其在规矩森严、等级分明的刘家。大儿子刘建业对此反对得最为激烈。

张伟还记得，有一次在家庭晚餐上，大伯父刘建业，曾小心翼翼地开口：“父亲，您对阿秀……是否太过优容了？下人们颇有微词，恐伤了家族的体面。”

祖父当时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瞬间让刘建业噤声，讷讷地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那一刻，张伟觉得大伯父可怜又可悲。他除了“刘家长子”这个空洞的头衔，一无是处。能力平庸，性格懦弱，在强势的父亲面前，连维护自己心目中“体面”的勇气都只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张伟对大伯父并无太多恶感。至少，他对孩子们还算不错。小时候，大伯父看到他们这些孙辈，偶尔会从他那老旧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几颗包装朴素的水果糖，默默地递过来。那糖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甜得有些廉价，却是那个冰冷大宅里，为数不多不带算计的温暖。

相较于大伯父的平庸，二伯母刘萍则是另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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