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袁慎的田野调查 (2-1)

历十五年，仲夏。

袁慎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窗外，蝉鸣聒噪，一如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案头堆积如山的，并非他往日擅长的经义策论，而是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调查问卷与数据汇总表。

这是他耗时三年，动用无数袁氏门生与程氏学塾弟子之力，方才完成的宏篇巨制——《“星汉新政”下士族门第婚嫁观念变迁田野调查报告》。

书童端来冰镇的梅子汤，见他仍在出神，小声提醒：“家主，程太傅的追思会快开始了。”袁慎恍然，目光掠过案头最珍贵的那份手稿——程瑜亲笔所绘的“社会关系网络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家势力与联姻脉络，边缘还有她随手写下的批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嫁妆田产自主权才是女子话语权的根本保障。”

他喟然长叹。那个女子，连分析风花雪月，用的都是解剖刀般的理论。追思会设在程瑜一手创办的“星汉社会学塾”。来者络绎不绝，有锦衣华服的贵妇，有布衣荆钗的女匠人，亦有朝中官员与寒门学子。袁慎冷眼旁观，下意识地在心中进行着阶层划分与数据建模——这是程瑜教给他的“职业病”。

他看见楼垚携夫人何昭君前来。何昭君如今统领着一支全部由女子组成的商队，专营西域贸易，言行间再无当年骄纵，唯有沉稳干练。问卷数据显示，类似何昭君这样因新政获得经济独立而显著改善夫妻关系的案例，占抽样总体的百分之三十七。

他看见三皇子——如今的陛下，微服而来，在程瑜的衣冠冢前静立良久。数据表明，皇权是推行新政最坚定也是最具争议的支撑力量，其动机中，对程瑜超越时代的理念的钦佩与对巩固统治、吸纳寒门人才的现实需求各占百分之五十。

他甚至看见了已是白发苍苍的萧元漪。程始搀扶着她，老妇人颤抖着手，将一本泛黄的笔记放入火盆——那是程瑜幼年用摩斯密码记录葛氏罪证的原始账本。数据显示，原生家庭的创伤与和解，对个体社会行为模式的影响系数高达0.82。

霍不疑站在讲堂前方，一身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他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讲述着程瑜如何用博弈论与他分析政局，如何用心理学疏导宣后，又如何在天工院里为了一个助产钳的尺寸与工匠争得面红耳赤。

袁慎没有走近。他选择了一个角落，如同一个真正的田野调查者，默默观察着这庞大而复杂的样本群落。程瑜曾说：“每一个个体都是数据的尘埃，但无数尘埃汇聚，却能折射出时代的星辰。”

追思会结束后，霍不疑走向他，递来一卷厚厚的手稿。

“她留给你的。”霍不疑的声音平静，“她说，若有一天她先行离去，这份东西或许能帮你完成最后的报告。”

袁慎展开，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程瑜对这份调查报告的预分析报告。她基于袁慎三年前的研究框架和初期数据，运用了超越这个时代的多变量回归模型，精准预测了未来二十年可能遇到的阻力反弹点，甚至给出了基于社会动员理论的解决方案建议。末尾，她俏皮地写道：

“善见先生，数据是冰冷的，但解读数据的心可以是热的。勿要沉迷于模型完美，而忘了最初为何出发。另：我猜你最后卡在了‘观念变迁滞后性与制度超前性之矛盾’这一章的结论部分，试试用‘文化堕距’理论呢？”

袁慎握着手稿，指尖微微颤抖。她连他会在何处遇到瓶颈都算到了。

夜幕低垂，宾客渐散。袁独立于学塾碑林之中，仰头望去，星河璀璨。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程瑜与他在月光下签订那份荒诞的《合作婚姻协议》时，曾指着星空道：“你看，我们此刻所见星光，大多来自遥远星辰的过去。或许有一天，我所言所思，亦能如这星光一般，虽迟但至，照亮此间未来。”

那时他只觉她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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