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衔旧事 (2-1)

入春的风渐渐暖了，青岩镇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树影落在地上，像被拉长的念想。画社窗台上的玉兰枝早已绽放，洁白的花瓣沾着阳光，风过时簌簌落，真如妇人说的，像碎雪盖在门槛边。

林深整理画具时，发现那幅野菊图被压在画堆最底，纸角微微发潮。他轻轻展开，画中的野菊已抽茎开花，嫩黄的花瓣围着花心，而当初那个小小的水痕，此刻竟晕成了半朵槐花的形状，红影的轮廓淡得像雾，却在花心处凝出个清晰的小点，像谁用指尖轻轻点过的朱砂。

“该把这些画归置归置了。”沈画师抱着个旧木箱进来，箱底铺着褪色的蓝布，“有些画搁久了，会自己长出故事来。”

他翻出幅泛黄的画，画的是青岩镇的石桥，桥洞下的水纹里，浮着片玉兰花瓣。“这是十年前画的，”沈画师用指尖拂过画纸，“画里的人当时在桥边送远行的朋友，说‘等玉兰再开十次，就回来喝杯茶’。”话音刚落，画中桥洞的水纹忽然晃了晃，花瓣旁竟多了个小小的船影，正朝着石桥驶来。

林深的心轻轻跳了下，他想起姐姐信里说过，等她处理完城里的事，就回青岩镇陪他写生，“到时候我们去石桥边捡玉兰花瓣，你画桥，我画你”。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沾了点黄颜料，像野菊的花瓣碎末。

这日傍晚，张木匠又来了，手里捧着个新雕的木盒，盒面上刻着串槐花，每个花瓣都填了淡淡的黄。“老婆子的照片洗出来了，”他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张泛黄的旧照，穿蓝布衫的妇人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把槐花，“城里的孙子说，要把画和照片放在一起，说奶奶看见画里的爷爷，就不会孤单了。”

沈画师接过木盒，见盒底垫着片新鲜的槐树叶，还带着水汽。“槐花快落尽了。”他望着窗外，老槐树上的花已稀疏，风一吹就往下飘，“落了也好，该结果了。”

张木匠走后，林深看见那幅槐花树下的画，妇人倒影的水洼里，竟漂着片小小的槐树叶，和木盒里的那片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回自己的住处，翻出姐姐寄来的所有信，最后一封的信封里，除了槐树叶，还有张未写完的明信片，背面画着半座石桥，桥边有个小小的红影。

“想去找找那座桥吗？”沈画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幅刚画的小像，画中是个穿红裙的姑娘，正蹲在野菊丛边，裙角沾着片槐树叶，“阿晚当年总在桥边画野菊，说那里的风最懂花的心思。”

第二日清晨，林深揣着明信片去了镇外的石桥。桥身爬满青苔，桥洞下的水映着天，蓝得像块洗过的布。他蹲在姐姐画过的位置，刚要动笔，就见水面漂来片槐树叶，打着旋儿停在他脚边。抬头时，对岸的野菊丛里，仿佛有个红影一闪，像被风掀起的裙角。

他慌忙拿出那幅野菊图，画中的红影轮廓忽然清晰了些，像朝着石桥的方向走来。画纸边缘，不知何时多了行极淡的字迹，是姐姐的笔迹：“风会把念想吹到该去的地方。”

回到画社时，沈画师正在收拾行囊。“我要去趟城里，”他将那幅玉兰树下的画仔细卷好，“那位妇人说，画里的香袋真的透出了玉兰香，想让我再画幅全家福。”他顿了顿，看向林深，“有些故事，需要画里画外的人一起写完。”

林深望着窗台上的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正往下滴，落在画纸堆上，洇出个小小的圈。他忽然明白，青岩镇的雨、雾、风，从来都不是寻常的景致，它们是念想的信使，把藏在心底的等待，悄悄写进画里，再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推到你眼前。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姐姐站在石桥边，手里举着片槐树叶，红裙被风吹得扬起，像画里走出来的模样。“我回来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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