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画醒

开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青岩镇的石板路润得发亮。画社后墙的野菊冒出新芽，嫩黄的芽尖顶着雨珠，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星子。林深蹲在圃边写生，笔尖刚触到纸，就见沈画师举着幅画从里屋出来，画的是雨后的老槐树，树洞里积着水，倒映着个红裙的影子。

“这画昨夜自己洇出了水痕。”沈画师指着树洞的倒影，那里的红影比昨日清晰了些，裙摆上还沾着片槐树叶，“像阿晚当年在树下避雨，裙角总蹭到树身。”

话音刚落，客栈的老婆婆端着碗荠菜粥进来，看见画就笑：“可不是嘛，那年春雨大，晚丫头躲在槐树下，把新做的红裙蹭了片绿，还哭鼻子说再也不穿了。”

林深望着画里的红影，忽然想起姐姐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里夹着片压干的槐树叶，说“青岩镇的雨能洗亮树叶，也能洗亮念想”。他低头看自己的画纸，刚画的野菊芽尖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水痕，像滴落在纸上的雨珠，晕开的圈里，竟隐约有个红影的轮廓。

这日午后，雨停了，雾却带着水汽漫进来。画社来了位撑油纸伞的妇人，手里捧着个青瓷瓶，瓶里插着枝干枯的玉兰。“这是我先生生前最爱的花。”妇人的声音像雨打芭蕉，“他说青岩镇的玉兰落时，像雪盖在石板路上，想请你们画一幅他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就当……他还在等花开。”

沈画师接过瓷瓶，干枯的玉兰花瓣脆得像要碎，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洁白。“去折枝新抽的玉兰枝来，带点雨珠的。”他对林深说。

林深去了镇西头的老玉兰树，枝头刚冒出紫红的花苞，雨珠挂在苞尖上，亮得像碎玉。他折了枝回来，见沈画师正往画纸上铺淡青色的底色，像雨后的雾，又像浸了水的石板路。

“他总爱在雨后捡玉兰花瓣，说要给我做香袋。”妇人望着画纸，“有年花开得晚，他就每天去树下等，说‘花会开，我也会等’。”

沈画师闻言，在画中玉兰树下添了个穿长衫的男子，手里捧着个素布香袋，袋口露出半片玉兰花瓣。他又在男子脚边画了圈水洼，水洼里倒映着个撑伞的女子影，正是妇人此刻的模样。

画到第三日，雾散时，林深发现画中男子的香袋里，干枯的玉兰竟透出些淡淡的白，像吸了雾里的水汽，要重新绽放似的。他凑近看，香袋的针脚忽然清晰起来，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女红的人缝的——正是妇人方才说的，先生总缝不好香袋，针脚总歪。

“他缝香袋时，总把线拉得歪歪扭扭。”妇人忽然捂住嘴，眼泪落在油纸伞上，“这画……像他站在面前。”

沈画师在画角题了行字：“雨落玉兰开，人念花不败。”他把画递给妇人，“挂在能看见阳光的地方，等玉兰花开时，香袋里的花会醒的。”

妇人走时，雾又带着水汽漫了回来，油纸伞的影子在雾里忽明忽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林深收拾画具时，见沈画师在画社的窗台上，摆了个小小的青瓷瓶，里面插着他折回的玉兰枝，紫红的花苞上，雨珠正慢慢滚落，落在窗台上，洇出的水痕里，映着画社里的灯光，暖得像谁的目光。

“春天的雾，带着花的魂。”沈画师望着窗外重新漫起的雾，“那些等花开的人，念想也会跟着醒过来。”

林深拿起笔，在画纸的角落画了朵小小的野菊，用的是掺了雨珠的墨，黄得带着水润的亮。他想，青岩镇的雨和雾，原是一对温柔的伙伴，雨洗亮了念想，雾就把念想酿成画，让每个等待的人，都能在画里看见那句藏了许久的“花会开，我也在”。

雾浓起来时，画社的玉兰枝上，有个花苞悄悄裂开了道缝，像谁在雾里，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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