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的铁蹄 (3-1)

“菠萝号”驶入亚马逊河口第三日，热带暴雨刚扯碎铅灰色的云层，淡金色的雾气便从河面蒸腾而起。海思明伏在舵轮旁的橡木桌上标注海图时，笔尖突然在玛瑙河湾的位置顿住——葡萄牙殖民者绘制的羊皮纸边缘泛着焦黑的火痕，仿佛有人用烙铁硬生生剜去了一块，露出下面粗糙的纤维，摸起来像干涸的河床。

    她指尖划过那片空白，突然触到纤维里嵌着的细沙。凑近鼻尖时，一股河泥混着铁锈的腥气钻进鼻腔，比暴雨过后的河水更浑浊，更沉重。海图角落用拉丁文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此处藏有被河水遗忘的牙齿”，字母的沟壑里凝着暗红的颗粒，在雾中泛出陈旧的光泽，像干涸多年的血痂。

    “这纸烧过三次。”海思明用指甲刮下一点焦痕，碎屑在指腹间簌簌碎裂，“第一次是火焰燎过边缘，第二次有人想彻底烧毁却没成功，最后用潮湿的东西扑灭了——你看这圈深褐色的水印，是河泥的痕迹。”

    柏瑞的测深仪恰在此时发出刺耳的尖叫。黄铜喇叭里传出齿轮摩擦的金属哀鸣，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铁皮，玻璃管内的水银柱疯狂暴跌，最后死死钉在“零”的刻度上。镜面映出他惊愕的脸，左眉骨的伤疤因皱眉而泛白，而那水银表面竟浮着一层极细的金粉，随船身晃动时聚成细碎的星芒，仿佛有人在水下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子。

    “河底像是空的。”柏瑞摘下护目镜，指节叩击着测深仪的铜壳，“就像……有张嘴在水下等着，等着把船吞进去。”他话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牙齿啃噬龙骨，舱壁上悬挂的罗盘开始疯狂旋转，指针在“北”的方向颤得最凶，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

    杨意把水彩盒摔在甲板上时，靛蓝颜料正顺着帆布的纹路蔓延。混血少女的灰蓝眼睛死死盯着纸面，原本该画红树林的地方，暗红的颜料晕成扭曲的掌印，指节的纹路清晰得吓人，连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栩栩如生。“那些树根。”她声音发紧，笔尖在掌印中心戳出小洞，“你看岸边垂着的气根，像不像无数只泡发的手，在水里抓来抓去？”

    海思明抬头时，正看见猴面包树的气根从雾里垂落。湿漉漉的根须在船舷上扫过，留下黏腻的水痕，形状竟与杨意画里的掌印分毫不差。其中一根气根上缠着半片麻布，她伸手去扯，布料却突然碎裂，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三枚锈迹斑斑的船钉，钉帽上刻着的王室徽章已被河水泡得模糊，像三颗被啃剩的牙齿。

    厨房突然传来哈米尔的惊呼。他举着渔网冲进雨雾时，网眼正兜着块巴掌大的船板，边缘被火焰烧得蜷曲如虾，木纤维里嵌着的黄金碎屑在雾中闪着冷光。“刚从鱼嘴里抢下来的！”他往船板上泼淡水，焦黑的表皮剥落处，露出葡萄牙王室的纹章，狮子的鬃毛被火焰燎得卷曲，“这木头是桃花心木，殖民地只有王室的船才会用——而且是被炸毁的船，你闻这焦味，混着火药的酸气。”

    艾香满突然从船板缝隙里捻出一点腐殖土。她的指尖刚触到那团黑褐色的泥，瞳孔便猛地收缩：“这不是河口的淤泥，是雨林深处的红土，混着绞杀榕的树脂。”她把泥土凑到鼻尖轻嗅，突然打了个寒颤，“还有烧人肉的味道，很淡，但和我老家被焚毁时的气味一模一样——那种蛋白质烧焦的腥甜，一辈子都忘不掉。”

    暮色漫进河道时，安哲和索拉珊正倚在桅杆上瞭望。索拉珊的望远镜突然晃了一下，镜筒里的红树林边缘，一道黑影贴着水面滑过——那是艘独木舟，船头立着的美洲豹图腾在雾中泛着幽光，木雕的眼睛像是用某种发光的矿石镶嵌，在暮色里亮得像两滴凝固的血。

    “速度太快了。”安哲自言自语，绿色瞳孔里映出的影子突然消失在芦苇荡，只留下一串涟漪在水面震颤。那些涟漪泛着诡异的青蓝色，像被揉碎的星子沉在水里，“是亚马逊河豚的黏液，它们受惊时才会喷出这种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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