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的喧嚣,隔着重重朱墙,仍旧像涨潮的海水般涌来。琉璃盏碰撞的脆响,丝竹管弦纠缠的嗡鸣,群臣谄媚的祝祷,还有父皇那穿透一切、昭示无上权威的大笑——所有声音都带着暖阁里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椒兰暖香,黏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
父亲林靖于,今夜当之无愧的主角,我的父亲,被那些人围在中央。金线绣着狻猊的紫袍,衬得他高大的身形愈发威仪,可那威仪之下,我看得分明,是他眉宇间那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如同刀锋久战后的钝痕。那些堆叠的、谄媚的、试探的、甚至藏着毒刺的笑脸,潮水般涌向他,又被他沉稳如磐石的气度不动声色地挡开、化解。他像一座孤岛,在浮华而险恶的浪涛中矗立。
我心头蓦地涌起一阵烦躁,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虚情假意的应酬,这令人作呕的勾心斗角……它们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我的耐心。身上的新制锦袍,针脚细密,绣着祥云瑞兽,此刻却像一张烫金的网,勒得我透不过气。腰间束着的玉带,缀着繁复的璎珞,每一颗温润的玉珠都在烛火下闪耀着富贵的光泽,也闪耀着无形的枷锁。
够了。我趁着又一波臣子涌上前向父亲敬酒的间隙,悄无声息地从热闹的旋涡里滑脱出来,像一条急于逃离浅滩的鱼,贴着冰冷光滑的廊柱,迅速闪入殿侧幽深的回廊。身后鼎沸的人声和暖阁里熏人的香气瞬间被隔绝,只余下穿廊而过的寒风,带着雪粒的清冽,刀子般刮过脸颊,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骤然一清。
我认得这路,或者说,认得这皇宫里所有通往寂静角落的路。绕过几处悬挂着彩绸宫灯的亭阁,避开几队巡弋而过、甲胄铿锵的禁卫,冰冷的空气越发刺骨,脚下的青砖也显出一种无人打理的黯淡。眼前,一道明显矮于别处、也陈旧许多的宫墙横亘在前,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宫城各处升腾的烟花映照下,泛着寂寥的蓝白微光。墙内几株枯瘦的老梅枝丫虬结,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这里便是皇宫最偏僻的角落,一座被遗忘的冷宫。
攀上这道墙,对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我来说,不比翻个马背更难。我抓住墙头冰冷的琉璃瓦,用力一撑,身体便轻盈地翻了上去,骑坐在那粗糙冰冷的墙脊上。视野豁然开朗,头顶是不断炸裂、绚烂夺目的烟花,将整个禁宫映照得亮如白昼,连墙内那片荒芜的庭院也铺上了一层流动的、变幻的彩色光晕。
就在那片光影迷离的雪地中央,突兀地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披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旧裘,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幕上盛放又寂灭的烟火。雪光与彩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极其清晰的轮廓——鼻梁挺直如削,下颌线条收束得干净利落,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与这喧嚣节日格格不入的冷峭。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暖意的美,像月光下最冷冽的冰晶,比这铺天盖地的雪色还要清冷三分。
他手中握着一支短小的物件,凑在唇边。起初,我以为只是看花了眼,直到一缕极细、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呜咽声,穿透烟花爆裂的余响,颤巍巍地飘了过来。那声音不成调,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幼兽在寒夜里无助的悲鸣,又像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祭歌碎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固执地盘旋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原来是一支磨得光润的骨笛。
我看得有些出神,身下的琉璃瓦却在这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脆响。声音很小,几乎被淹没在烟花声里。
但雪地里的身影猛地一僵。笛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他倏然回头。
目光,瞬间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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