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绞绳》
连薇离开锁蛟市的那个清晨,雨丝黏成灰色蛛网。父亲把最后一只藤编箱摔进卡车后斗时,她正将一枚新削尖的铅笔塞进画板夹层。笔尖戳破纸面渗出小片墨斑,像粒深蓝的痣。搬家的理由在大人嘴里含混不清,只说是父亲工作调动。其实是被某种冷意驱赶——巷子里祝时抛来的那颗草莓糖在泥水中慢慢溶解的画面日夜灼烧胃壁,那眼神比后山埋尸的土坑更冻人。这城市忽然长满倒刺,不如逃。反正哪里都能铺开画纸。
十五年时光被炭笔吃成纸屑。连薇的油画刀在松节油气味里劈开亚麻布时,总错觉看见断裂的蜡笔头。她画暗紫色鸢尾,画锈迹攀爬的齿轮,画无数双在黑色漩涡里沉溺的眼睛——唯独避讳蓝色。偶尔半夜惊醒,手指会神经质地摸向床头柜上冰凉的壁纸刀。不知防谁。
收到“渊瞳”新锐画展邀请函那晚,霓虹灯透过出租屋玻璃在她掌心烙下一块青紫。展览馆的金属门旋转开阖,冷气裹着消毒水味缠上脚踝。展厅布置得像环形斗兽场,顶光如手术灯切割着混乱人群。连薇在签名簿上勾画名字,指尖划过纸页的簌簌声轻得像剥落墙皮。视野里塞满光怪陆离的几何色块,刺得神经末梢突突直跳。
然后她撞进了那片蓝。
纯粹的、粘稠的、仿佛刚刚从深海心脏剜出的靛蓝色。十米高的巨幅油画悬挂在展墙尽头,像深渊张开的喉舌。颜料堆积形成的海浪纹路里浮沉着无数苍白肢体,扭曲如溺毙的水母。而画面正中央——
——一截套着褪色草莓发圈的细幼手腕破开蓝浪伸出海面,指尖下勾着一顶荆棘缠绕的塑料王冠。
连薇的喉管骤然锁紧。空气被抽成真空。视网膜上炸开十五年前齿轮厂木箱表面剥落的油漆纹路,甜腥的草莓味混着尘埃涌进鼻腔。画作标签上蚀刻的名字是烙铁:
《失乐园第13号:箱骸》· 祝时
血液冲上颅顶的轰鸣中,连薇听见骨头在咯吱作响。她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来到画作下方签名区。墨绿丝绒桌布前,有人正低头为收藏家签售画册。纤细的后颈弯折出脆弱的弧度,左侧刘海被一枚蓝得发乌的金属发卡别住。指尖捏着镀金钢笔,骨节绷得如同随时会折断的玉簪。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烈的酸水。胃袋痉挛着缩紧。连薇在离签名桌三步远的地方刹住脚,指甲几乎抠进掌心软肉。祝时的睫毛在顶灯下投出细密阴影,如同栖息的鸦群。她抬笔在画册扉页写下最后一笔,抬头递出的瞬间——
时间被蛮力掰断的脆响。
钢笔脱手坠向地毯。整座展厅沸腾的人声骤然凝滞、沉降,滤出深海底部般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顶灯电流的嗡鸣持续灼烧鼓膜。
祝时的瞳孔微微扩散,像两滴墨汁落入冰湖。那片漆黑里映出的不再是十五年前青石板上的稚童,而是被颜料浸透骨髓的狩猎者。
连薇喉咙滚动了一下,挤出来的字句破碎如砾石摩擦:“……草莓糖化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祝时的指尖还悬停在画册上方半寸。五秒。或者永恒。她缓缓收拢指节,冰凉的指尖在丝绒桌布上蜷缩成毫无血色的拳。嘴角却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向上拉扯开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是笑。是绷紧到极致的绞绳套上猎物的颈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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