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九,比我大两岁,我是母亲离家那年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
2019 年的腊月二十九,我牵着宋琪从镇车站往回走,雪把田埂抹成一条起伏的银线。
阿九蹲在自家门槛上剥豆壳,薄棉袄短了一截,露出青紫的手腕。
她身后那扇木门半倒,门神只剩半张脸,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哭。
阿九的爸是我爸的赌友,常年在外省工地,带回来一个湖南口音的女人。
女人烫爆炸头,指甲涂得血红,把阿九的书包扔进了灶膛。
火舌舔着帆布,“滋啦”一声,阿九的三年级课本化成黑蝴蝶,飞满了低矮的厨房。
那天之后,阿九再没进过学堂。
她每天放四头水牛。
牛绳是用化肥袋搓的,勒得她虎口一道白一道红。
冬水田结了薄冰,牛蹄踏进去,“咔嚓”一声,冰碴子溅到她脚踝,像碎玻璃。
她爷爷拄着枣木拐跟在后头,背弯得像拉满的弓,嘴里呵出的白雾散在风里。
老人喘得急,就把拐棍插进泥里,招手让她歇一歇。
阿九从兜里掏出干硬的苞谷粑,掰两半,大的一半塞进爷爷嘴里。
我和宋琪经过田埂时,她正在给最小的那头牛编辫子——
用去年晒干的稻草,三股,编得歪歪扭扭,系在牛犄角上,像给山大王戴了顶草王冠。
牛不耐烦地甩头,辫子散了,她追着去捡,一抬头看见我,愣了愣,笑了。
她缺了一颗门牙,笑出一个小黑洞,却亮得晃眼。
: “大学生回来了?”
她把牛绳往手腕上缠两圈,泥巴点到脸上,像画了迷彩。
我点头,宋琪躲在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手里攥着带给阿九的礼物——
一本我淘汰的《新华字典》,封面用透明胶缠过,书脊毛边。
阿九接过去,指尖在烫金大字上摩挲,半天没说话。
半晌,她翻开扉页,是我高一写的名字:宋予。
她轻声念:“宋——予。”
像把两个字含在舌底煨暖。
那天傍晚,她领我们去她家的老屋。
屋顶塌了半边,用蓝白编织袋盖着,风一鼓,“哗啦”作响。
灶台上坐着一口铝锅,锅沿豁了牙,锅里煮着红薯粥,冒出的热气把漏瓦边缘的霜化成水珠,滴答滴答。
爷爷躺在里屋的竹床上,盖着发霉的军大衣,听见人声,挣扎着坐起。
我看见他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像塞进两个发酵的馒头。
宋琪把口袋里的草莓泡泡糖全掏出来,放在爷爷枕头边。
糖纸沙沙响,老人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喉咙里滚出一声“乖”。
阿九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把她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她忽然开口:“你们听说没?我爸要把我嫁人了。”
柴火爆了个噼啪,我手里的粥碗一抖,烫了虎口。
男方是镇上杀猪的,三十岁,左腿有点瘸,彩礼给六万八。
后妈数钱那晚,把钱摊在炕上,百元大钞一张张抹平,指甲刮过***的衣领,“刷刷”响。
阿九蹲在门槛外,听屋里“咔嚓咔嚓”点钞声,像钝刀剁骨。
她抬头看天,月亮瘦得可怜,像被啃过一口的饼。
第二天凌晨,阿九来找我。
她没敲门,蹲在宿舍楼下,露水把刘海打成绺,手里攥着那张字典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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