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三） (2-1)

蝉鸣声撞碎八月的阳光，苏文茵推开琴房尘封的木门时，藤编摇篮里的顾临川突然止住啼哭。三个月大的婴孩睁着琉璃般的眼睛，看浮尘在斜射的光柱里跳起圆舞曲。她将蓝宝石胸针别在领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恍惚间又听见订婚那夜矿井深处传来的钢琴声。

钢琴是顾振华送给她的求婚礼物。

九年前那个春夜，矿工子弟学校的礼堂漏着雨，苏文茵在走音的立式钢琴上弹《致爱丽丝》。台下穿洗得发白工装裤的青年攥着野姜花，水珠顺着花瓣滚进他磨破的袖口——那是刚下夜班的顾振华，头顶的安全帽还沾着煤层碎屑。

"您的手该弹更好的琴。"第七次送她回家的路上，顾振华突然开口。他背着一麻袋矿井废料改造的琴弦，眼里跳动着巷道深处的矿灯。直到订婚那天，苏文茵才在废弃矿仓里见到那架用枕木和钢轨拼成的钢琴，琴键上镶嵌着三十二种矿石标本。

此刻，她将襁褓放在琴凳左侧的竹篮里，婴儿的小手无意识抓住垂落的琴罩流苏。蓝宝石胸针在中央C键投下菱形光斑，顾临川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胎发间凝着实验室冷气结成的水珠。

"你爸爸说矿井深处有架水晶钢琴。"她轻声说着，指尖抚过泛黄的琴键。三个月前那场台风带走了矿井里的回音，却把顾振华刻在低音区的《月光》第三乐章永远留在了这里。

第一组琶音响起时，藤篮里的顾临川蹬开了薄毯。婴儿的脚趾在空气中划出弧线，恰好合上降E大调的转调节点。苏文茵注意到蓝宝石折射的光斑正在琴谱上缓慢移动，像极了丈夫生前用来标记矿井异常声波的红色铅笔。

老张抱着声呐探测仪撞进门时，摇篮上悬挂的青铜铃铛突然震颤。这个总爱在实验室偷听琴声的老研究员，此刻正盯着顾临川攥在手中的琴谱残页——那是顾振华用矿井剖面图纸改写的变奏曲，空白处画满只有矿工才懂的符号。

"东南角坑道的次声波数据..."老张的声音戛然而止。婴儿突然发出的咿呀声与高音区的颤音完美重合，培养皿中的蓝翅凤蝶集体振翅，鳞粉在暮光中拼出顾振华工牌编号的轮廓。

暮色漫进琴房时，苏文茵握着儿子的小手触碰琴键。顾临川的掌心还带着羊奶的甜香，指甲盖在降B键上按下个混沌的和弦。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忽然想起去年今日，顾振华蹲在矿井口给她打电话。三百米深处传来的敲击声，此刻竟与婴儿敲击琴键的节奏分毫不差。

夜深人静，苏文茵用棉签蘸着温水清洁琴槌。顾临川的胎毛粘在羊毛毡上，像散落的星屑。当她翻开《车尔尼599》第23条练习曲时，夹页里突然飘落张泛潮的卡片——顾振华笨拙的笔迹写着："给文茵和小川的月光，藏在每个升F音里。"

月光穿透防弹玻璃，将琴谱架上的矿井图纸镀成银白。苏文茵把熟睡的婴儿抱到三角钢琴共鸣箱旁，蓝宝石胸针在低音区投下涟漪状的光纹。顾临川在梦中攥紧的拳头里，一片孔雀石琴键贴片正渗出淡蓝液体，渐渐洇湿了图纸上的坐标——那里画着丈夫未完成的《矿井交响曲》总谱。

晨雾染白窗棂时，老张带来了矿井永久封闭的通知。苏文茵正在弹肖邦的《雨滴》，顾临川的襁褓随前奏曲的节奏轻轻摇晃。"孩子有绝对音感。"老张盯着声波监测仪上跳动的曲线，"那些次声波...像是在教他认谱。"

苏文茵的指尖悬在半空。蓝宝石光斑恰好停在顾振华最后修改的小节线上，那里用红铅笔画着矿井最深处的坐标。怀里的婴儿突然发出清亮的啼哭，与琴弦的余震共振成奇妙的泛音。

她解开襁褓，让顾临川赤裸的小脚贴上琴键。婴儿的脚趾在中央C键周围试探，竟踩出一串不规则的音阶。老张的监测仪突然发出蜂鸣，打印纸吐出的声波图呈现完美的正弦曲线——与三年前顾振华在矿井录制的"地心鸣响"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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