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总是来得蹊跷。文佳数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第七十三步时抬头看见老宅门楣上剥落的"草木深"三个字。铜门环被雨水泡成青绿色,像陈阿婆常年戴的那对玉镯。
"绣球怕涝。"身后传来沙沙的絮语。文佳转身,陈阿婆举着油纸伞站在石阶下,藏青布鞋踩着雨水织就的暗纹。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奇异的光:"西墙那丛蓝的,晌午还是粉的。"
文佳顺着她枯枝般的手指望去。青砖墙根一簇绣球在雨幕中舒展,花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粉晕,仿佛有人往宣纸上滴着靛青染料。她攥紧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昨日父母就是在这个位置松开她的手,行李箱轮子碾过门槛时惊飞一窝雨燕。
"是矾。"陈阿婆的伞沿擦过文佳耳际,"红壤含铁,白矾水浇下去..."老人突然噤声,佝偻着背往偏院挪步,木屐在苔藓上拖出蜿蜒的水痕。文佳发现她右脚的棉袜破了个洞,苍白的脚后跟像剥了壳的桂圆肉。
阁楼房间有股陈年的艾草味。文佳打开樟木箱整理衣物时,抖落一张泛黄的学生证。照片上的少女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神亮得让她想起刚才的绣球——1978级染织工艺班,陈素心。箱底还压着件未完工的婴儿肚兜,靛蓝底子上游着银白色锦鲤,针脚在鱼眼处突兀地断了。
入夜后雨势转急。文佳被雷声惊醒时,瞥见窗外晃过一团幽蓝。她赤脚追到回廊,看见陈阿婆蹲在西墙根往绣球丛倾倒什么。闪电劈落的瞬间,老人手中的粗陶罐泛起珍珠母般的光泽,雨水顺着罐身古老的饕餮纹路,将绣球染成妖异的孔雀蓝。
次年惊蛰,文佳在绣坊阁楼发现被蠹虫蛀空的檀木匣。三十六片蜡染绣片按照色谱排列,从初春的艾草灰到深冬的靛青,每片边缘都用朱砂笔标注着"心"字。最底层藏着一封未寄出的信,邮戳日期停格在1983年6月17日。
"阿妈:展信如晤。女儿在沱江边寻到能染出孔雀翎纹的蓝草,雨季前定能完成那批出口订单。小满学会叫外婆了,等防洪堤修好..."信纸在此处被水渍晕染,钢笔字化作一群游动的蝌蚪。
文佳将绣片对着天光细看,发现其中一片的蜡裂纹异常眼熟——正是她枕套上的锦鲤图案。锦鲤眼珠处用锁针绣着极小的"佳"字,针法竟与她母亲绣在校服内衬的标记如出一辙。
蝉鸣最盛的午后,陈阿婆会坐在绣球丛旁的藤椅上发呆。文佳逐渐摸清规律:当老人用凤仙花汁染指甲时,记忆停留在1958年公社染坊;若她摆弄起镀银顶针,便化身1980年代个体户女老板;唯有闻到文佳书包里的橘子软糖,才会恍惚想起这是2012年。
重阳节那天,陈阿婆突然清醒。她将文佳领到地窖,搬开腌菜坛子后的青砖。积灰的皮箱里躺着件孔雀蓝旗袍,前襟用金线绣着"素心绣庄"四字。"要下矾水定色。"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旗袍下摆的雨燕纹,"素心最喜欢..."
地窖木梯忽然传来重响。文佳回头看见陈阿婆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早已霉变的婴儿襁褓,哼着走调的沱江船歌。那双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正机械地重复捶打空气的动作,仿佛在拍打某个看不见的落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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