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人群中刮起重修尚德之风。大概是先贤知道人这动物有一箩筐的缺点，又不像畜生猛兽一般没得思索，所以才有了这种那种的规劝和学说。

大家且看那街上人来人往，锦罗玉衣，作揖带笑，再难找出几千年前弯背凸嘴、衣不蔽体的模样了。更有甚的，将驯化的猫儿狗儿也穿上小人服，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四处走走笑笑。

到了此时，许多人已在心中暗自骄傲，——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体面人。只因此人能说几句漂亮的话，做几件好看的事，别人也就觉得他算个好人。若是从前，大家都穷都朴实的日子里，谁有个错误，就得挨批评，狠心反省，过后众人一起监督他改正了没。

如今，富人不光想享受金钱，还想享受清白和威望；穷人不光想挣钱，还想给钱跪下来，以为这样就能堆金积玉。故而，富人和金银一块成了被仰视的符号，因一句“这是个施过善心的有钱人”，天大的错都有人失了智原谅。不仅有仰视银子的，还有仰视男人的，和仰视美貌的。就是少有重视自己的。

江清涟九岁时，家里人要带她去看蓝州海。她想，阳曲不就有越海么，蓝州海不一样是海水吗，有什么好看的？她爹娘说，那不一样，蓝州海的水是发光的，会变色的。

那时候她小，在很多事面前，还有份活跃了五官的敏感，爹娘出发时激烈的兴奋在她眼里有些反常。不过也正因为小，处在一个有疑惑却不敢做声的年纪。这时候她和别人是一体的，像个面团，总能合着其他人的棱角凹槽揉在一块。

在颠簸的马车上，她想，海不就是那样么。能记事起她就看越海，看书院的玉龙湖。都是水。不过一个又一个膨胀的巨大的池子。她是池子旁边安家落户的小兔子，刚离开这个池子，马上被带去另一个池子。

闭上眼睛，海的样子就在眼前。它不是个孤零零的海，下头有藏了贝壳的金沙，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上头是白云，偶尔也无云。中间的越海往两头伸，和蓝天竞自由。船头破出一条条接续不断的波浪，船尾翻着沫白的浪花。人站在沙上看到这些，会在一瞬之间轻松起来。因为这时候自己太微不足道了，简直可以立刻从这世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长大了些后，江清涟才惊讶地发现，突然从世上消失，这样的想法原来竟会给人松快。说出来的话变得不重要，事情的结果无论好坏，也没有任何影响。仿佛隐身了一样，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没有责骂冷眼，不管旁人，旁人看不见你。原来不被人看见更是种自在。

想起海的样子，不练武就只是不练武，而不是不努力不自律；闯荡江湖也就是闯荡江湖，不是危险和失败。她缩得足够小足够小，小到像尘一样，一吹，立刻消失不见了。就这么躲着，然后这样那样的事，江清涟可以把旁人的言语踢走，做个自己的解释。——红色不是可怕的，而新鲜活跃；小鱼不可爱，总瞪着眼睛看别人；听话乖巧这种词她不喜欢，更不愿意因为听了某某的一句话，就跑去老远的地方看会发光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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