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动阑尾手术的那天,姨娘巴巴地给他送来鸽子汤,说是大补,鸽子可贵哪,姨娘一边催他喝一边讲。这样的时候,徐雷难免还是会想,到底是过继的儿子,要是妈妈还活着,要是送鸽子汤来的是亲妈,怎么可能强调鸽子有多贵呢?举起勺子往嘴里送,觉得毫无滋味。那金文隔着一张床,倒眼巴巴地嘀咕起来,说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鸽子汤呢。徐雷有点发窘,叫她拿碗来,金文大咧咧地,捂着小腹下床就过来了,用你的勺子尝几口好了。徐雷犹豫地,只好替她托着碗。看她噘起两片俊俏的唇,粉红舌头伸出来一带,轻啜进去几口乳白。一时心烦意乱,浮念滚动,像被魇住了,想要凑上去与她同饮,更有种长久的渴望,渴望与她同锅同灶、同席同枕,成为亲亲热热的人。而后确乎成真,成真久矣,却是两样情形了。
“小雷在姨娘那边,都挺好。你放心。”金文洗好碗筷便有点坐卧不宁,嘴里没话找话,笼统地说起小雷,像说邻居的孩子。也是看金文恍惚,不放心,才请姨娘帮上两个月的忙。小雷,真能“挺好”吗?那小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前不久,突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死活要改。其实当初徐雷是费了心思的,想了有半张纸的,都觉不够特别,上户口的时间又到了,烦恼与毛糙中,只得急就章了。徐雷给小雷讲道理。许多大艺术家都是这样取的,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六小龄童,就是这样的。他爸爸叫六龄童,他哥哥叫小六龄童,小六龄童还被***周总理给抱在手里上新闻的呢。可,你又不是六龄童,你啥也不是啊。儿子尖利地指出问题。徐雷一时失语,随即自豪地把这段对话挂在嘴上,转述给别人,也转述给金文。别看是小孩子家,反应多快。金文也笑了,安慰他,一样啊,谁都“啥也不是”。可她脸上显出一种渺茫,那是她最常有的表情。
金文对小雷,还是上心的,原先都是她接送上学,嘘寒问暖,买帽买裤。但这半年,儿女心上,她也一样疏淡了。一出去就没了点,根本接不了小雷。早上,又困睡不醒,起来就急忙忙拖起小雷,跑到学校才发现,不是落了水壶,就是没戴红领巾,没带手工作业。算了,还是统统由徐雷管吧。金文这样子,让徐雷觉得分外亏欠儿子。他自己打小由姨娘带大,有所短少,心里总念着,在小雷身上,三口之家,能尽可能地“完整”,不能因为金文这样,就一下破散了。
不过小雷很难缠,因改名不成,他翻了脸,莫名其妙地,只肯穿迷彩服、外套、衬衣、鞋袜、帽子,配齐了各种迷彩色。然后动不动就躲到路边上,尝试用灌木丛掩护起自己,怎么喊都假装听不见。这让徐雷想到他自个儿这么大时,那时妈妈才走了一年,刚跟姨娘一起过活,他也是整天想着,要能把自己藏起来就好了,叫姨娘再找不到才好。这一想,便纵由着小雷,如此折腾月余方罢。可最近,又闹起新花样了——风筝。
完全中了蛊,一放学就趴到网上,各处搜“风筝”二字,工艺说明、古鸢图集、日式绘本、童话传说、玩具摆件。每到周末,必纠缠着徐雷,带他跑公园跑郊区,跑大桥跑山坡,一路跟着风筝高手跑。还想跟卖风筝的老头儿学手艺摆摊子。徐雷只得见招拆招,勉力地奔命作陪。
这还不算完,小雷提出,要去风筝博物馆看一看,不远,日本就有。当然,这被徐雷一口回绝。小家伙这才将就似的,提出潍坊,那里也有博物馆,还有风筝节呢。他把一本年历拍到徐雷面前,翻到下个月,上面早已用红笔标出一串红圈圈。也不用全程,去三两天,也可以。他那口气,像是退让了好几大步。打那之后,上学放学路上,就天天儿地聒噪潍坊之行。徐雷面上未置可否,但一想到前因后果,就心疼——小雷什么时候开始瞎折腾的?就是打金文“外头有人了”那前后哇。小孩子才不傻,肯定的,知道妈妈心里没他,冷落他了。这样一想,心里是早就松口了,正准备着张罗起来时,他撒个网躺倒了。又不可能指望金文,她这心不在焉的,搞不好连大人带小孩,能一起搞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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