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山》14

蒋安低了头，不敢对视上那灼热的目光。他害怕，总觉得那目光能把人心看穿个洞，叫人不得好过。

“带走了......公子，他们把尸骨带走了......”蒋安边说，边悄悄抬眼观察着肖战的神情，见人没太大反应，才一横心，大着胆子说下去。

“听说皇上最后慈心大发，念及王家过往赫赫战功，又念及王公子自戕的坚毅，特下旨将其埋进万人墓，也算是有个善终。是......王家阖族里......结果最好的了。”

“咣——”屋外有人毛躁了手脚，铜盆摔在地上，在这一片寂静中刺得扎耳，惊得肖战一个大喘气，差点抬脚踹上蒋安。

“都干什么呢，不知道公子不能受惊吗？是谁？自己去领罚半个月俸禄。”肖府向来仁慈宽厚，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蒋安也急了便破了例。

肖战抬手抚上心口，一边从惊吓中缓着，一边冷声笑了。“慈心大发？蒋安，永安宫那位，好一个善人啊......”

门外犯错的小侍女似是扑通跪下，紧接着隐约传来一叠声求饶，“求公子宽恕，求公子发发善心......”

肖战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善心”，抬手到一半挥了挥，“让她滚就是了，不用责罚，我现在不想听到这些。”

“是。”蒋安领命吩咐下去。

门外渐渐息声，回归到一片寂静。

“万人墓......”肖战的手指攥的生疼，指尖已经泛青，扯得筋骨暴起。脊背战栗，再也没了往日直直的傲气，躬身缩在这席间像是小虾米，“渺沧海之一粟”就是如此吧。

蒋安不敢吭声。他知道，万人墓，埋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白骨。历朝历代多建大型土木工程，事毕，这些无辜的工匠就会被拉去埋进万人墓。

没人知晓他们是谁，也没人去对酒凭吊。万人之墓在这一圈一圈晨昏中，早已成了数十万人的身后营。

“堂堂......功勋后辈......竟连个独自的棺椁也没有......”一字一字，咬着牙泣出来，蹦着血花，染了半生心中莲。

“你让我去何处找他啊......尸骨不给我，现在连个墓碑都不给我留！我究竟去何处找他！”

蒋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抖动的肩膀，心如刀割，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的小公子，他了解得很，这一辈子，心就算是黏在王小将军身上了，再也回不来了。

“公子...... 公子先喝点药吧......”

肖战一把抓住蒋安的胳膊，“你帮帮我，帮帮我......我想去找他......”

蒋安吓得心里一紧，药碗差点掉落在地。“公子说什么傻话呢，小将军是......去了，你寻他做什么？”

服侍这么些年，肖公子永远冷静自持，事事辩得清晰，从未像现在这般糊涂。沧海所容，天下痴狂，痴情者为情所伤，情满秋雨，意满斜阳。

“我寻他......”肖战眉眼温润了许多，“寻他去过百姓的日子，可以一耕一炊，可以舒卷展茗，还可以找个深山去归隐，去逍遥。还可以......”

肖战不说话了，眼底是深深的遗憾与疏离。

期望得越多，便越觉得现实冷酷。坠入山崖之时，梦境里那些虚幻，便都是一阵烟，散了。

终是...... 惶惶然不可得。

蒋安撤了汤药，回过身又跪在床榻前，死命劝着。“公子，恕我谮越。老爷肩扛着合府的命脉，他拦你为的是大局，我想公子现在看到亲人平安，也定然欣慰。可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公子要扛起这份责了，肖府全要指靠公子。今日公子若抛下一切去了，肖府将有灭顶之灾啊！”

一滴烛油顺着滑落，没在金盏里。

眼神里的诚恳，活生生给榻上心如死灰之人点了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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