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大男孩儿不在家里睡觉,他把一条棉被搭在肩上,仍要到外面去睡。他们家六口人,一共只有三条被子,平均每两个人一条被子。大男孩儿一个人拿走一条被子,睡在家里的五个人,每两个人就摊不到一条被子了。对于大男孩儿一个人抱走一条被子,家里别的人没有任何异议。从他上初中开始住校,家里就不得不单独分给他一条被子,他住校住了三年,被子知热知冷地跟了他三年。如今他初中毕业回家当了农民,那条被子好像还是属于他,家里没有一个人跟他争。夏天他去生产队的打麦场看场,可以把被子抱走;秋天他去庄稼地里看秋,可以把被子抱走;冬天他到外面去睡呢,也可以把被子抱走。被子是一条粗布印花被子,被表和被里都是娘在织布机上织出的粗布。每天手扯脚蹬,用的时间长了,被子已经有些旧、有些破,被表和被里上都打了补丁,里面的被套也有些板结。尽管如此,一个人可以把一条被子抱来抱去,还是显示出了他在这个家庭中地位的优越,好像拥有了一条被子就可以四海为家似的。
娘问他,天下着大雪,还到外面去睡吗?会不会冻着呢?
他只说了一句不会,就开门走到雪地里去了。
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的底部,要走到村子前面,需穿过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跟当过兵的堂哥讨要的旧军帽,军帽褪色褪得有些发白,帽檐一侧也耷拉下来。他从自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刚走到村街上,就觉得帽子上落了一层雪,他的耳朵上和眉毛上也沾了雪。他没有把帽子上的雪弄掉,也没有把被子顶在头上,反正雪一时也不会化,落就任它落吧,权当给头上又戴了一顶雪帽子。阴天的夜里若不下雪,村街上会很黑很黑,黑得像是只剩下黑眼珠,没有了白眼珠,把自己的手伸在自己眼前都看不见。一下雪村街就变成了白的,一切都在影影绰绰中显出白色的轮廓,房子是白的、树是白的、路是白的,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白色。在不下雪的夜里,不管夜黑得有多密实,都可能有人在村街上走,并有可能听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咳嗽声。大雪一压,家家封门闭户,除了他,街上一个别的行人都没有。刚下的雪还没有落实,还是蓬松的状态,他一踩一陷,留下一串新的脚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这种草鞋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穿上露着脚指头的草鞋,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草鞋。草鞋的鞋底是厚厚的桐木板,鞋帮子是用火麻的麻经子裹上芦花似开未开的花穗勒制而成的。这样的草鞋有着很好的保暖功能,最适合在冬天的雪地里穿行。他的脚后跟在往年冬天曾被冻烂过,今年入冬之前,娘特意请人给他勒制了这双草鞋。只是鞋膛子有些大,有些空旷,穿上不太跟脚,这会儿他在松软的雪地里几乎抬不起脚来,走得有些拖拉。这样一来,他在新鲜的雪地所留下的脚印就连成了线,像两道车辙一样。
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他停了下来,仰头往树上看。树杈子上吊有一只铁壳子铃铛,生产队里每天上工、收工,当队长的堂叔就是通过拉响树上的铃铛,对社员们发号施令。在晴天晴地的时候,铃声相当响亮,在村庄周围的四野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击耳鼓。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往树上看,是想看看在大雪飘飘中能否看到铃铛。其结果,大雪如雾如幕,他不仅看不到一点儿铁制铃铛的影子,连树冠都被大雪遮住了。他心有不甘,走近了树干。他看见了,拉铃用的绳子还在树干上拴着。绳子上也落了雪,使绳子变得毛茸茸的,似比往日粗了许多。在他的想象里,铃铛的铁壳子上肯定也落满了雪,使黑铃铛变成了白铃铛。不可想象的是,他不知被雪包裹起来的铃铛是不是还拉得响。就算能拉响的话,铃声会不会变得有些喑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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