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皱了皱眉,“可你最终还是成为了少年将军,极具胆略,运筹帷幄。”
唐九把自己的被角掖好,这好像的确只是一次寻常聊天。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感受。大概是因为唐九本就不是喜欢弯弯绕绕思考的人,谢子叙向来精得像只狐狸,哪怕是睡觉她都不敢掉以轻心,如今这种松泛的氛围,她其实蛮喜欢,也不反感继续听下去。
“我的每一次成长似乎都很残酷,而且伴随着漫长的内疚与后悔。”谢子叙未置可否,只是继续说着。“第一次上战场,我想跑,腿却发软,几个敌人向我砍来,是我的兄弟用命救了我,我终于举起刀砍向敌人,那是我杀的第一个、第二个……和数不清的第几个人,可我时至今日还在后悔,明明以我的武功,可以轻易打败他们,为何彼时如此迟疑,让兄弟白白折损性命?可我又不得不原谅自己,因为我记得那一战后我许久不能行走,此前我从未离死亡、血腥和杀戮这么近,更是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离死亡、血腥和杀戮这么近’、‘第一次杀人’。
唐九垂下头来,她好像,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幼年时的一切在脑海中闪过。四下是尸体和鲜血,奉命灭门的人屠遍唐府满门上下,随后,原本富丽堂皇的府邸,又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汹汹,浓烟阵阵。是养父伸手将她从她母亲的尸体下拎了出来。“唐将军乃我故交,可惜,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小丫头,随我走吧。”黑衣男人将幼小的她揣在怀里,火光与嘈杂在身后越来越远。
她知道,她的父母家人,皆被肆意屠杀,如今,尸身也被烧得焦黑,难以入土为安。
她知道,她生长之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已化作灰烬尘土。从此再没有家了。
“我知你如今尚年幼。”直到黑衣男人放下哭哭啼啼的她。
后来她唤这个男人为‘养父’。
“但我要让你做一个决定你命运的选择。你若想平平安安,我会抚养你安稳长大,让你嫁个踏实人家,寻个贴心夫婿,相夫教子,了此一生。你若想举起刀剑,找寻家破人亡的真相,报得家仇,我会教你武功,会给你凭依之所,但是,你将过上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无半点安稳可言——你若濒死,我也不会救你。”
唐九依然啜泣着,黑衣男人却强迫她站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回答我,唐九,做出你的选择,记住,你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
“……复仇…我会活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我要复仇,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她含混而呜咽地回答着。
唐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至于何时第一次杀了人。
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
她这般人,走在这么一条路上,如何还能记得呢。
她只能记得每一次、自己都‘又活下来了’。
“谢子叙,我或许无法给你讲一个合适的睡前故事。”唐九忽然开口说着。
谢子叙那边愣了一愣。借着缥缈、昏黄、仅余最后一瞬的灯光,他转过头去。对面床榻上的男子,只有一个瘦削的轮廓,头发披散,身形孑然。
“我回望我走过的一切,似乎很多都是模糊的,大抵在许多时刻,我只是又活下来了,可以继续走下去了而已。”
谢子叙心下略诧异,一个正经人家的嫡公子,究竟为何困顿至此,为何要为活命而奔忙,他想问一下,可心中忽而莫名多出几分不忍来。
罢了。
谢子叙眸光微闪,瞥了一眼那边已然背对着他的身影,终究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别想这么多了,睡吧。”他声音沉沉,依稀间竟似乎有几分温柔。
唐九手攥着被子的边角,长睫微微一抖。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的,几十条冤魂岂可无处深渊,她绝不会回头,无论这条路上要经历什么、要做什么。她试图把方才涌入脑海中的情绪和思想驱赶出去。
或许,以后这种秉烛夜谈,还是少些的好,或者,只当听个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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