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我正赶写剧本。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连昨日的空袭也未曾打断我的工作。写,写,写;军事战争,经济战争,文艺战争,这是全面抗战,这是现代战争:每个人都当作个武士,我勤磨着我的武器——笔。下午四时,周文和之的罗烽来了。周文来自成都,刚下车,即来谈文艺协会成都分会今后会务推动的办法。谈了没好久,警报!到院中看看,又回到屋中,继续谈话。五时,又警报,大家一同下了地洞;我抱着我的剧本。一直到六点多了,洞中起了微风——天空上必有什么变动;微风从腿下撩过去;响了!响了!洞里没有光,没有声,没有任何动静,都听着那咚咚的响声,都知道那是死亡的信号,全咬上牙!
七时了,解除警报。由洞里慢慢出来,院里没有灯光,但天空全是亮的。不错,这晚上有月;可是天空的光亮并非月色,而是红的火光!多少处起火,不晓得;只见满天都是红的。这红光几乎要使人发狂,它是以人骨,财产,图书,为柴,所发射的烈焰。灼干了的血,烧焦了的骨肉,火焰在喊声哭声的上面得意的狂舞,一直把星光月色烧红!
之的罗烽急忙跑出去,去看家里的人。知道在这一刹那间谁死谁生呢。狂暴的一刻便是界开生死的鸿沟。只剩下周文与我,到屋里坐下。没的谈,我们愤怒;连口水也没的喝,也不顾得喝!有人找,出去看,赵清阁!她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脸上苍白,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几句话就够了:她去理发,警报,轰炸,她被震倒,上面的木石压在身上;她以为是死了,可是苏醒了过来。她跑,向各路口跑,都被火截住;火,尸,血,断臂,随时刺激着她,教她快走;可是无路可通。那小学生,到市内来买书,没有被炸死,拉住了她;在患难中人人是兄弟妹妹。她拉着他,来找我,多半因为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过来;冲天的火光还未扑到这边。
安娥也来到。她还是那么安闲,只是笑不出;她的脸上有一层形容不出的什么气色与光亮;她凝视着天上的红光,象沉思着什么一点深奥的哲理。
清阁要回家,但无路可通。去看陆晶清,晶清已不知上哪里去了。我把周文请出来,打算去喝点水,找点东西吃。哪里还有卖水卖饭的呢,全城都在毒火的控制下!
院中喊起来,“都须赶快离开!”我回到屋中,拿起小皮包,里面是我的剧本底稿与文艺协会的重要文件。周文一定教我拿点衣服,我抓了一把,他替我拿着。
到院中,红光里已飞舞着万朵金星,近了,离近了,院外的戏园开着窗子,窗心是血红通亮的几个长方块!到门口,街上满是人,有拿着一点东西,有抱着个小孩的,都静静的往坡下走——坡下是公园。没有哭啼,没有叫骂,火光在后,大家静静的奔向公园。偶然有声音叫,是服务队的“快步走”,偶然有阵铃响,是救火车的疾驰。火光中,避难男女静静的走,救火车飞也似的奔驰,救护队服务队摇着白旗疾走;没有抢劫,没有怨骂,这是散漫惯了的,没有秩序的中国吗?象日本人所认识的中国吗?这是纪律,这是团结,这是勇敢——这是五千年的文化教养,在火与血中表现出它的无所侮的力量与气度!
在公园坐了会儿,饿,渴,乏。忽然我说出来,看那红黄的月亮!疯狗会再来的,向街上扫射;烧了房,再扫射人,不正是魔鬼的得意之作么?走,走,不能在这里坐一夜!绕道出城。大家都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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