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而模糊,消失在长河里。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我母亲;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可是不会的。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
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可窗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想的征兆。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 “你来了?”
我说: “是啊,我来看你。”
他问: “你多大了?”
我说: “九岁啊。”
他说: “幸好,那还早。等你二三十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
我一下就哭了,说: “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
他却微笑起来,说: “小树苗,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就算你受尽苦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 “冉冉,我后悔了。”
母亲问: “后悔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
“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阿瓒和冉冉结婚了”这句话里面的阿瓒。”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他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是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 “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我。你要自己好好成长。”
白色橄榄树——永恒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人小说网http://tongren.me),接着再看更方便。